第二章

    

    裁缝领着几个徒弟点灯熬油加紧加急,终于在第六天把两套精致华丽的礼服送了过来。白秀珠试了一下,对效果很是满意,高兴地打赏了裁缝一百块小费。

    她是白家的掌中明珠,衣食用度都有公中出钱不提,还有好几个长辈给零用,手头向来宽松,沐婉卿即使是首富家的大小姐也有所不及。同学几年也习惯了她的大手大脚,并不劝诫扫兴,只帮她配首饰,研究发型。

    她既兴趣缺缺,白秀珠倒成了主角似的。本就雪肤花貌明艳动人,当天更是打扮得犹如皇室公主。衣饰华美但不堆砌,也不喧宾夺主,只将她衬得愈发高贵动人。出场的一瞬间全场静默,所有宾客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白秀珠在金燕西结婚之前,论家世外貌本就是整个北平最受欢迎的世家小姐,早已习惯了这些惊艳追捧的目光。此时自然也是半点不自在都没有,反而如鱼入水,怡然得很。

    因她二人是小辈,不宜太过隆重张扬,沐致远只简单介绍了一下。但因为白秀珠的身份,这简单的介绍也似乎成了低调的炫耀。

    沐致远什么时候勾搭上白副总理了?徐伯钧知道吗?这是所有宾客的一致心声。

    至于白秀珠的事,上海这边的人倒也略知一二,但不如北平那边清楚。毕竟金燕西虽是总理公子,却实在不成器。

    不仅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还娶了个平民女学生,对时局毫无影响。上海这边名利场上日日也有不少热闹消息,实在没兴趣深入了解外地人的事。

    是以白秀珠与金燕西青梅竹马,交过男女朋友的事不少人知道。却不知她婚后还在纠缠,被传了不少流言,是在北平待不住逃到上海来的。

    所以得知白秀珠的身份后,许多人家心里就打起了主意,暗中对着自家适龄小辈使眼色。毕竟如今婚姻自由社交自由分手也自由,男未婚女未嫁的,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嘛。

    这边宾客们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那边白秀珠与沐婉卿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一人手里拿着一杯香槟,也在观察着场上的少爷公子们。

    “怎么样,我们上海的男孩子不比北平差吧?”沐婉卿大致扫了一圈,感觉质量还是可以的。

    白秀珠却兴致缺缺:“唔,还行吧。”整体是不错,比北平的那些精致会打扮些,却没一个比燕西好看的。

    沐婉卿拧眉:“你不会还没对金燕西死心吧。”

    白秀珠怅然地喝了一口香槟:“我也不知道,平时倒也不会想起,可只要一想起来心里还是觉得难受。”

    沐婉卿无奈:“都和你说了,你就是不甘心被个女学生比过去了。大家又老踩着你捧她,你觉得失了面子,根本不是真的喜欢金燕西。不信你找个比他强的,保准再也不会难受了。”

    白秀珠淡笑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燕西虽然是个坏家伙,脸蛋却实在漂亮,不然我也不能忍受他这么多年的忽远忽近阴晴不定。不提别的只说长相,想找个比他强的,我看难。”

    沐婉卿想起金燕西那张精雕细琢的脸,虽然心里很烦这人,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少有的俊俏。秀珠最看脸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更好的。

    两人凑在一起聊得兴致勃勃,不少公子有心结识却又担心打断她们的谈兴,留下坏印象。是以其他人都已攀谈起来,这二人竟一直无人打扰。

    直到喧嚣的会场突然安静下来,随后响起一道阔朗的笑声:“抱歉抱歉,我来迟了,实在是军务繁忙,还望沐公见谅啊。”

    谁啊,来晚了还这么张扬,白秀珠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正带着副官从门口走向大厅,他有一头醒目的银灰色短发,肩上披着制式大衣,脚蹬军靴,身形很是高大挺拔。且他走路极有气势,脚步间分明带风却又很是从容。

    单看头发的话,会觉得是个年岁不轻的老人。但再看那张脸便知道,其实并不很老,四十多岁的样子。皮肤比许多擦了粉的小姐都要白,也不见松弛。

    不止皮肤白,还有一双漂亮多情的桃花眼。双眼皮褶皱极深,瞳仁是浅淡的琥珀色,明亮又清透。狭长眼尾蔓延出的细细纹路并不显年纪,反而透出岁月沉淀的韵味。从这韵味又可反推出,这人年轻时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白秀珠只一眼就被震住了。

    这种年纪的男人,放在从前,白秀珠会自动归为长辈那一类。嘴上叫着叔叔伯伯,礼貌的,恭敬的,实则在她心里与萝卜白菜无异。

    现在她却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太剧烈了,以至于束腰分明不是很紧,她却觉得胃痛,觉得快要喘不上气了。

    “婉卿,那是谁?”她喃喃问道。

    沐婉卿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只一脸惊讶:“越城督军徐伯钧,我父亲的朋友。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呢,怎么头发全白了。”

    他就是徐伯钧?白秀珠吃了一惊,再没想到统领几十万军队,威慑全国的大军阀竟有这样一副雍容雅致的好相貌。但同时心中又是一沉,北边几个军阀可都是大小夫人姨太太一大堆,他...

    “他可有夫人?”白秀珠现在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她可以纠缠已婚的金燕西,那是因为她才是先来的。是冷清秋抢了她的,是金燕西对不起她,这年头年轻人离婚也是寻常。

    但徐伯钧若有妻室,她再如何一见钟情也不得不放弃了。徐伯钧这样位高权重的老派人士绝对不会离婚,白家也不会同意她做姨太太,她自己更接受不了与人共事一夫。

    沐婉卿瞪大眼睛:“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秀珠喝了一口酒以掩饰自己的迫切:“就是有点好奇。”

    嗯,也对,肯定是自己想多了,年龄差在这呢。沐婉卿压下心中不安,摇头道:“没有,他的原配夫人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儿子倒是有一个,比你我大四岁,就是我向你提过的徐光耀。”

    “十几年?一直没有续弦吗?”白秀珠高兴之余也有些不敢相信,这年头还有这种男人?就是她哥哥嫂嫂感情这么好,嫂嫂若是去世了,哥哥也必然要续弦的。家里没有女人照顾,男人怎么能在外面心无旁骛的做事业。

    沐婉卿也觉得佩服:“不止没有续弦,姨太太,情妇,全都没有。徐伯伯一个人将光耀哥抚养长大,心思都扑在了他和事业上面。”不像她父亲...

    白秀珠还要再问,却见沐婉卿站了起来,“父亲招手了,叫我们过去。”

    白秀珠精神一振,放下杯子翩然起身。低头时她悄悄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再抬头时脸上已是完美的淑女微笑。她注视着向她们这边望来的男人,下巴微抬,矜傲又优雅地走了过去。

    舞台边缘到大厅中心距离不过十几米,走到一半时,白秀珠透过层层人群与徐伯钧对上了视线。

    那双美丽的眼睛分明笑意温和,她却仿佛被灼了一下,几乎就要转开视线。但她忍住了,鼓足勇气继续与他对视,一直到站在他面前。

    她要他记住她。

    至少记得在这场宴会上,一群畏其身份和气场,不敢长久直视于他的年轻人中,她是唯一特别的那一个。

    可让人气馁的是,她冒着心脏爆炸的风险,投入如此勇气去做的事,对徐伯钧来说仿佛毫无意义。面对自己近乎挑衅的视线,男人笑意丝毫未变,云淡风轻地转开了视线。

    “徐伯伯好。”沐婉卿率先招呼。

    徐伯钧笑弯了眼睛:“是婉卿吧,这些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沐致远在一旁笑道:“是啊,这孩子去日本读书也有十年了,总是说想家,这不大学一毕业就回来了。”

    女大学生在时下还是比较少的,大多像白秀珠一样,高中毕业就回家准备订婚结婚。能读到大学毕业,说明这姑娘有毅力有志气也有能力。

    徐伯钧本就属意沐家女做儿媳,本来只有一个沐婉婷差强人意,如今多了一个沐婉卿,心里便满意了,心情很好地调侃道:“光耀今晚也会来,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彼此啊。”

    沐婉卿这才对宴会提起了一点兴致,她同徐光耀一起长大,这些年虽时时写信却未曾见面,确实很想见见他。

    见她心思已经飞走了,徐伯钧莞尔一笑,侧头问向沐致远:“这位小姐是…”他向白秀珠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实际上白雄起的meimei来了上海住在沐家这件事早就传遍了上海滩,他问这句话也就是走个流程,正式认识一下。

    沐致远急忙介绍:“这位是国务副总理白雄起的meimei白秀珠小姐,是婉卿在日本念书时的同学。两人是极好的朋友,白小姐因为一直生活在北平,婉卿就邀她来上海玩玩。”

    又转向白秀珠:“秀珠啊,这位是徐伯钧徐督军,你也可以同婉卿一样,叫一声徐伯伯。”

    白秀珠偏不,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徐督军好。”

    徐伯钧见她小小一个人儿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笑起来,在她手上虚握一下:“白小姐好。”

    白秀珠却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今天穿的是洋装,徐督军不以西方绅士的礼仪与我打招呼吗?”

    徐伯钧讶然,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不是侧伸出来的,而是手背朝上。

    他活了四十五年,自年少时遇到的女人无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胆这么直白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小姑娘,竟叫他难得怔了一下。

    沐婉卿在白秀珠身后几乎都要晕过去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大小姐眼光可真够刁钻,这么多青年才俊不要,竟一眼看中了徐督军。

    可是大小姐,徐督军本人可没有此刻所表现出来的这么慈眉善目儒雅可亲啊。那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铁血军阀,据说马上就要成为华东五省联军总司令,是你一个小丫头招惹得起的吗。

    沐婉卿只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不得不憋着,一时都快内伤了。

    白秀珠却不管那些,或者说即使知道也不在乎,她向来就是这样只顾自己开心的性子。周围空气明显有些凝滞,她却不以为意,执拗地伸着手,等待男人的吻手礼。

    不过是小孩子罢了,徐伯钧失笑摇头,伸手握住那只雪白柔荑,微微躬身低头,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真的很轻,也够绅士,嘴唇丝毫没有接触到皮肤,只有一阵温热的呼吸拂过。即使如此,白秀珠的手背也开始发痒,像被微小电流激了一下,麻酥酥的。

    见向来不喜洋人那些玩意儿的徐督军竟然真的做了这不伦不类的吻手礼,周围人心中无不惊讶。

    难道白小姐和徐督军不知道在西方,吻手礼只能对已婚妇人行?应该不可能啊,那就是其中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儿?

    想到白秀珠的身份,以及她那显然是下一任总理的哥哥。还有徐督军和沐致远的关系,白雄起与沐致远的关系,所有人都觉得白秀珠这个行为没有那么简单。

    应该是白秀珠得白雄起授意敲打徐伯钧,让徐伯钧知道沐致远现在有白家撑腰,给他个下马威叫他审时度势。众人几乎立刻在心里得出这样一个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反正就算徐督军不满,白家也可以推说是白秀珠年轻不懂事。效果有了,还不用承担后果。连沐致远和徐伯钧自己都是这样怀疑的。

    毕竟谁能想到如此年轻美丽高贵矜傲的大小姐,会对一个年纪能做她爹的男人一见钟情。并且第一次见面就胆大妄为,立志不论好坏,都要在男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呢。

    徐伯钧松开白秀珠的手,微微倾身低声说道:“徐某不知,原来白小姐已经结婚了。”

    白秀珠瞪他一眼,转而又笑了:“督军说笑了,我并未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呢。”说话间眼波流转,活色生香。

    徐伯钧微微后退一步,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游刃有余的笑:“欢迎白小姐来上海。”然后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白秀珠看着他没入人群,走到哪,人群就分出一条通道,然后把他包围其中,“督军”“大帅”的叫声不绝于耳。

    谄媚,敬佩,忌惮,畏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

    她想,早晚有一天她要走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与他参加每一场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