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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蕉(九)(SP,军棍,自罚)

    阮诗语气平淡的一句问话,落在阮怡的耳中,不啻头顶炸雷。他陡然清醒,自知失言,慌忙抬头,却撞上了阮诗冷峻至极的视线:“廷尉府的人子初一刻来拿人,你子初三刻便到了。这耳报神,确实快得很。有了这些探子,我的事情,京城里的事情,你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jiejie,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阮怡被当场拆穿,慌张至极,又恐惧至极,连忙口不择言地分辩,“我不是别有用心——我是真的,真的想帮jiejie,怕jiejie一个人在京城里,被身边的人谋算……所以,所以一时想岔了,做了不该做的事……”

    阮诗不置可否,漠漠然地听完了他苍白的辩解,又嘲讽似地冷笑了一声:“如果你不是我的弟弟,你做这种事,我会放过你吗?”

    “不……”阮怡连连摇头。如果“弟弟”这个身份可以减轻他居心叵测的嫌疑,这一刻,他从未如此喜欢过这个身份,“——是我错了,我罪该万死,可是jiejie,我真的只是想帮你……你是我jiejie,是我最在乎的人,我怎么会有别的念头……”

    “说这种话,也没意思。”阮诗淡淡地说,“如果你不是我弟弟,以你的所作所为,我们早就成为敌人了。难道我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你到现在。”

    “不,不是——”阮怡理屈词穷,一阵绝望。他怔怔地望着阮诗,眼光都不敢移开,奢望着jiejie能够从他的神色和言辞中,相信他的真心,相信他不是又一个居心叵测,想要危害她,从她身上谋算些什么的人。奢望那张笼着一层严霜的面容,也能稍稍透露出一丝融化的迹象。

    阮诗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可你是我弟弟。你有野心,那也是自然的事。我家的人,怎能没有野心。”

    “jiejie,我是真心的,我没有——”

    阮诗扬起手,打断了他的剖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这都不重要了。反正你也知道了,以后咱们家,就要靠你一个人了。难道还要这么鲁莽草率,轻易被人拿住把柄吗?”

    阮诗说到最后,声色俱厉,阮怡却心中一喜,暗自松了一口气。jiejie斥责自己做事疏漏,仍旧将自己当作自家人看待。在jiejie心中,他仍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这已是幸之又幸。阮诗只要还这样想,他就有了希望,可以期盼jiejie重新信任他的真心。他受宠若惊,又愧悔不已,jiejie的训斥、责怪、惩罚,无论如何,他都愿意领受:

    “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不会了……我一定诸事三思而行,再不会做这种纵情任性的事……jiejie放心。”

    阮诗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你明白就好。这次的事,你知我知,我不追究。小惩大戒,就在门外面,让兵士按军中的规矩,打你三十军棍。”

    “是。”阮怡暗自吸了一口冷气。jiejie虽然威严在外,也教训过他做的不对的地方,却没有真的拿出家法军规,惩罚过他。但这件事能如此轻拿轻放地了结,实在也是他的幸运。他本就心怀惭愧与酸楚,五味杂陈,此时此刻,jiejie让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向阮诗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出门外。议事厅外,站着多名守卫的士兵。阮怡扫了他们一眼,负手站在门前,绷着脸上的神情,说道:“大司马有令,你们两个,去把军棍抬过来,打我三十棍。”

    两边士兵听了阮怡这话,都愣了。但偷瞥了眼,阮怡神色自若,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因此哪敢怠慢,纷纷回过神来,答应一声,慌忙跑去搬凳子和刑杖了。不一会儿,就都抬了过来,放在了院子正中。

    阮怡一直看着他们布置刑场,脸上仍旧端着,好像一个监刑官,而非受刑人。等到都布置好的时候,才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打量了一下那条长凳,闭了闭眼,俯身趴了上去。把外袍的衣摆也撩到腰上,掖进革带里,免得一会儿受杖时皮rou开绽,血溅到外衣上。有士兵拿着刑杖站在一旁,另一个犹豫了半天,跪在凳边,凑了过来,轻声问道:“大将军,这捆缚的规矩……要不,就免了吧。”都比阮怡显得更小心翼翼。

    阮怡点点头,知道自己不发话,这些士兵,也没一个敢上来绑他的,便准许了:“嗯,动手吧。”

    被点名行刑的士兵,此时也只能依令行事,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手臂叫力,抬起圆木棍子,对着白色中衣覆盖的臀峰上,一下一下打了下去。刑杖咬进rou里,痛楚难当,霎时便逼出一身冷汗来。阮怡双手成拳,抵在凳上,死死忍着。尤其他不曾去衣,行刑士兵瞧不见伤痕,纵然不愿刻意为难,也免不了杖痕相叠,更加难忍。阮怡一向是天之骄子,虽然十几岁起就呆在军中,也只见过别人挨打,自己根本不曾受过这种罪,哪里习惯得了,纵然紧紧咬着牙关,想硬逞一逞英雄,终究掩不住一声声短促的闷哼。

    十来下后,行刑士兵见阮怡双腿一再颤抖,也担心一直在方寸之地落杖,当真打出事来,便换了位置,把刑杖向下移了移,从腿根到膝盖以上,两腿分受,平平铺开。纵然腿上痛觉更加敏锐,但鲜少打到旧伤上,便轻了许多。好不容易熬完了三十杖,幸而军棍用的刑杖分量本就不比衙门里讯问的水火棍,木质又偏轻,故而常常能打到五十、一百的数目。再加上行刑的士兵不明所以,更不敢打得太重,因此三十杖之后,伤处仍未破皮流血,只是衣裳之下,连片紫胀,皆如火烧一般。

    阮怡伏在凳上,稍稍缓了一会儿,才撑着起身,站在地上,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闷痛。只是此时,疼痛尚可忍耐,脸上便又端起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放下衣摆,挥了挥手,让士兵们收拾了刑场,自己缓步登上石阶,重新跨进了议事厅的门槛。

    阮诗斜靠着扶手,阖目听着外面隐约的动静,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时没了士兵与仆妇的拥簇,孤独一人在昏黄的灯烛下,身躯瘦损,眉眼憔悴。阮怡看在眼中,一阵心酸。挨了打之后,他心中反而松快许多,也比先前许多年,有更多的勇气,驱使他走上前去,走到阮诗的面前,在极近的距离,单膝跪了下去,仰起头望着他形单影只的jiejie:“jiejie,我回来了,你原谅我么——”

    阮诗没有说话,怜惜似的,从袖中取了丝帕,轻轻地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阮怡感觉到额上温柔的触感,心中激荡,一把握住了那只瘦削得骨节嶙峋的手,不避不让地迎向她仍旧淡淡的神色:“jiejie,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们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阮诗疲倦地看着他,无声地摇了摇头。这又是一句多么幼稚的话。她哪里还有家呢?如果说阮府的话,那早已是二弟的大将军府了,是他的门庭,仰赖着那座门庭生存的人,该是他的妻妾、子女、幕臣和门客。并不会有她。至于在那座府邸中度过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父母还没有去世,他们姐弟尚且是一双托庇于父荫的贵族子弟的时代,早已是上辈子的事了。时过境迁,谁都不可能再回头:“这里是我的幕府,我不能走——我就把阿桃托付给你,你让弟妹,好好照顾她——这就够了。”

    “可是我担心你一个人……我想在你的身边,这样也有个照应……”

    阮诗伸出两指,止住了他的话:“不必,这里一应齐备。我横竖就这些日子了,也没有什么好照应的。”她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你回去罢,和弟妹说说。明天晌午,我就让他们把阿桃送到你府上。只盼着你和弟妹,能把她当作亲女儿看待……来日,再给她选一个好人家,送她出嫁……”

    “是。”阮怡心惨神伤,只能点头称是。

    阮诗像是又想起一件事来,勉力笑了一笑,说:“……对了,阿桃和现在柳家那位先生,好像很投缘的样子。到你那里以后,教习的老师,仍旧请她,也可以。总之,你和弟妹,裁夺着办吧……我只盼她,在你那边,能过的快活些。过了些年,心里面,不再想着现在的这个家,能嫁个好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便好了……”

    “……是,我一定会……会尽我所能,好好待她的。jiejie放心……”阮怡听她说到这个地步,再也无法忍耐,流了眼泪,又连忙伸手揩去。这个时候,他除了答应下来,令jiejie安心,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这一夜,阮怡走了之后,阮诗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在妆台前,面对着铜镜里黑夜的影子,静默地坐了很久。被死亡剥夺掉所拥有的一切,太狼狈,也太痛苦。所以她决定提前由自己把这些东西舍弃,像摘贵妇人们都会戴的发饰一样,一件一件地拿掉。可是她对着铜镜,却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轻轻松松地抬起手,拆开整齐的发髻。

    夜已深了,一扇一扇的窗纸上隐约映出枝叶来回摆动的黑影。除了这沙沙声外,周遭安静得什么都没有。

    她蓦然站起身来,重新推开卧房的门。她无视了守夜丫鬟的行礼,也摆手拒绝了她们的跟随。一瞬间的冲动,让她想要悄悄地再去看夏桃一眼。毕竟这是女儿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夜,明天开始,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阮诗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夏桃居住的房舍里。

    阮诗把屋门轻轻推开了一线。无声地靠在冷清的屏风畔,默默地向里间望去——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夏桃早该睡下了,有床帐牢牢地掩着,她又能看到什么呢?

    可是出乎意料地,夏桃却没有睡,抱着膝盖,坐在帐子放下一半,剩下一半被月光照亮的床榻上。一旁小床上的贴身丫鬟睡得倒沉,像是一点没有发觉的样子。

    阮诗看到她仍旧醒着,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回到屏风后面,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去。至多又一次,留给她一个冷漠无情的背影。可夏桃的目光仍旧向她这边转来,又惊又喜地跳下床,踢上鞋子,慌忙追了出去,抱住了她的手臂,生怕她走掉:“娘。”

    月亮穿过窗格照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我可以留下吗?”夏桃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小心翼翼地问。

    阮诗摇了摇头:“不行。”

    “……那……爹爹可不可以回来?”

    “不可以。”阮诗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是么……”夏桃的声音闷闷地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一次开口,用极轻的声音说,“娘,我会一直盼着的,我不会放弃的……盼着你有一天回心转意……盼着……咱们一家人团聚,就像……最普通的一家人一样……”

    “无谓的盼望不是好事。”阮诗说。

    “……可是,我盼望着,盼望着……你也知道我一直盼着……所以,也许有一天,就会变成真的。”

    阮诗无话可答。她不想让夏桃孤独无助地呆在这个冷冰冰的院子里,看着自己一天天死去,也就不会将最后的真相说破,毁去她仅剩的无望的希冀。这样选择的代价就是,她们明日便要提前分离了。临别在际,她觉得自己应当留一件什么东西给夏桃。于是,她从发髻里拔出了那一支常年佩戴的青玉钗,静静地塞进了女儿的手心里。发髻散开了,长发一下子洒在了肩上。阮诗披着长发,站起身,无声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