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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华灯(5)

    

第七卷:华灯(5)



    十二月初,首都业内办了一场调酒师大赛,梁训带着林敢过去长见识,意外遇见路易斯。路易斯很惊讶:“你也是来参赛的?”

    林敢摇摇头:“跟老板来沾光。”他确实想打出名声,却不在这一时。多观摩多历练,多积累经验才是当务之急。

    路易斯当他是谦虚:“你要是参加比赛,拿名次肯定没问题。”他想起那场偶然的表演,有了兴趣,“你老板允不允许你兼职?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

    “帮我设计一份圣诞酒会的酒单,我参考一下。”

    给大酒庄的庄家制定酒单绝非易事,路易斯自己就是品酒高手,那些糊弄外行人的高级词汇难不倒他,林敢坐在吧台前,眉头紧皱。

    梁训过来视察,开他玩笑:“找你不就是看得起你?你担心什么?我才心急呢,别是刚把这家酒吧基调定下来,调酒师就跑去给别人打工了!”

    圆珠笔在手上转动,林敢觑他:“我要真这么有本事,先入股这哈!”Adventurer生意日渐红火,离不开梁训的商业眼光。投资才能生财,这是长大后慢慢学到的道理。

    梁训道:“你还挺能盘算。”他趴在台面,看看他列出的几样酒水,煞有介事地挑了眉。挖到林敢的时候就知道他很有主意,能成大事,却没想到这天还是来得太早。他得尽早打算。

    脑中计算Adventurer的半年流水,预期的百万目标早就达到。梁训想着,是可以稍微笼络下人心了。

    “过了年底,咱们再签下合同,给你涨薪吧!”

    “这么好?”

    “钱又不是白给!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们可不是剥削员工的血汗工厂!我是拿钱督促你爱岗敬业呢!”他翻出手机,不怕把前段时间和合伙人的对话泄露给他。

    林敢眯眼一看,对话框里,那头的合伙人核算收入,提出给员工褒奖,看上去还是个不错的老板。但是备注怎么是林漾?再仔细对照头像和说话方式,他发出疑问。

    “你合伙人是林漾?林漾让你把我招进来的?”

    “咦——说这话就不对了,我是那种会随便给人开后门的人么?”

    “是。”

    “......但是林漾不是吧,你觉得她能给你开后门?”

    林敢想了想那个无事一身轻的jiejie曾经多次祸害他弄坏玩具,甚至以他捣乱为借口不写作业,他摇摇头。谁都可能给他开后门,林漾肯定不会的。即便是他流浪在街头,林漾也只会踢踢他讨饭的铁桶,取笑他要饭都不会装可怜。

    远在大西洋的林漾必然不会知道自己在弟弟心中是这样一个形象,梁训向他坦白:“我是冲着你之前在WCC上的表现招人,至于你是合伙人亲戚,属于歪打正着。你不会仗着这层关系不好好干活儿吧!”

    蹭谁的关系也蹭不上林漾的,林敢迅速回答:“一定不会,你放心。”

    酒会那天,来了许多人。林敢才发现,制定酒单的人有几个,路易斯是借着人情广撒网多捞鱼。巡视一圈,他被采用的也只有餐前酒一列,心中失落却也理所当然。

    谁说了找你制定就一定要用你的?

    他开解自己,发呆中被人拉住了衣衫后摆。

    “Adam!”陈祐端着甜点盘,亮晶晶地看他。

    “你怎么在这儿?和你mama来的?还是......”

    “和mama来的。不过她比较忙,顾不上我。”

    陈喻笑容娴熟,游走在客户之间,他不想被一个个不认识的人问东问西,索性躲到边上来吃东西,没想到还能遇上熟人。

    数年前两人因为玩滑板一拍即合,数年后竟然还能保持社恐的心有灵犀。陈祐很开心,一并分享了前几天和同学去游乐园坐过山车和跳楼机,神情一如幼时纯真。

    林敢模糊记得他们曾经约定过有机会要再去环球,怎么就失约了呢?

    大厅中央,三浦澈正在给李冬青介绍每根柱子的雕刻风格,人声嘈杂,他只能咬她耳朵,李冬青发痒似地耸了肩,娇俏可爱。与那天争吵时完全不同,林敢看得失神。

    陈祐轻轻地就捂上他的眼睛:“Adam,你可以不看的。”

    林敢发笑:“就算是不该看,也是你不该看吧!少儿不宜!”

    “哪里来的老古董!”陈祐嘻嘻笑,“把你抓去给我mama拍卖!”

    这一年的冬天寒冷彻骨,李冬青频繁感冒,烧到了近四十度。这回没有硬熬,直接去了校医院,吊了一夜的水,烧慢慢退下去了。三浦澈知道后责备她,说她可以依靠他。可李冬青不愿意。

    依靠意味着暴露弱点,意味着将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中。三浦澈很好,善良温柔体贴,体贴到事无巨细,连她的经期都摸得一清二楚,估算了时间就提醒她好好休息多喝姜茶。

    李冬青心中动容,也试图大胆交付出真心。

    上次他出差山西,说落地后就过来找她。四个小时后,她头疼发作,估计他正在来找自己的路上,或许应该快到了,直接打电话向他求助,却听不见回音。最后晕倒在地,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李裕松。

    上个月她突然回家,被困在债务纠纷里,深夜时心痛至极,盯着外公的古铜钟落泪。想找个说话的人,电话过去,依旧只得到冰冷的机械女声。尽管后来三浦澈又回拨过来,可她已经熬过了最难受的时候,很多话,都不想再说了。

    她固步自封,不愿袒露,三浦澈心急:“冬青,今年过年你跟我回家吧!带你去京都玩一玩,也好转换下心情!”

    说着就安排起日程表,李冬青拦住他:“今年就不了,下次再说!”

    寒假之前,李冬青跑了一趟老城区,买了些点心零食。外婆喜欢吃些北方小吃,她托李裕松帮忙带回去。今年仍旧不打算回家,不想看见李宪年,也不想看见舅舅。有些不必要的矛盾,能逃就逃了吧。大家都安生。

    很快,大雪覆盖了整座城。

    她没有依照三浦澈所说,在他离开中国后搬入他的公寓。学生宿舍的条件不算好,冬日索漠至极,她连带着感冒好久。通话时,三浦澈又教训她不肯听话,说是回来就把她直接绑进家里。李冬青嘻嘻求饶。

    除夕前夜,丁蕙如在台湾的工作结束,赶在跨年之前回来了。现在的新年早没了团圆的喜庆,唯一开心的是,刚打开家门,就撞上李冬青在家。

    她默默地清理着桌面,可爱一笑:“我们宿舍不是停水就是水温不够,我到你这里来住两天,你不会介意吧?”

    “田螺姑娘住进来,我有什么好介意的?”丁蕙如放下箱子,坐到餐桌边,“都是你做的?”

    李冬青开玩笑:“你说是,就是吧!”

    丁蕙如努努鼻子:“来借宿就是不一样,嘴真甜!不过,要骗我,是不是也得把外卖的单子扔掉才行?”

    李冬青哈哈笑开。她常常庆幸,有丁蕙如这样的好朋友。不用时常见面,不用刻意寒暄,不逼迫,不强求,她总能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这个除夕,她们是在外面过的。大城市不似小城市萧索,逢年过节街上也总还是热闹。丁蕙如带着她逛了街又吃了饭,最后应莫开之约去酒吧闲聊。

    忙活了一个季度的莫少爷在年底收获许多,周霄映代言使得莫家旗袍打开知名度,而他开拓的饰品线在她的帮助下,也逐渐打入年轻人市场。赶上今年的复古潮,莫家旗袍已成了许多熟龄女明星的红毯备选。手工制作需要周期,且物以稀为贵,莫开严格把控,总算将生意拖入正轨。

    丁蕙如做事周全,来前买了对袖扣,与中古店淘来的领带夹放在一起,作为新年贺礼。

    莫开打开盒子,满脸笑意:“你这——有些见外吧?”

    丁蕙如拉开高凳:“我这叫礼数。”招招手,将冬青带到身前,莫开惊讶中维持镇定,丁蕙如一看,勾唇一笑:“还用我介绍吗?”

    “不用了,不过没想到,你们俩原来是朋友。”

    拢共这么几个人,几对关系,莫开愣是没察觉出来,他都不知道丁蕙如是不是喜欢看别人蒙在鼓里。他做主帮忙点了杯无酒精,问及李冬青时,李冬青说:“一样就好。”

    丁蕙如从中作梗:“嗳——来都来了!今天就破戒吧,喝点好的!”对着埋头工作的林敢就喊“Adam老师”。林敢回头,默默看着他们,丁蕙如想了想,说:“我不懂酒,直接来杯你最拿手的吧!”

    冰块碰撞声响起,一杯清澈透明的酒水推到冬青面前。

    林敢低沉硬朗地介绍:“客人,您的干马天尼。”

    杯壁冰凉,凉到骨头里。

    马天尼,一杯因为007系列电影而火爆全球的鸡尾酒。

    金酒打底加干味美思,   stir的姿势和力度极为重要,既要保证冰块在化开过程中能够降低酒体温度,发挥其中最引人入胜的杜松子风味,又不能使其化水过快,影响酒精浓度。一切cao作完毕,再在纯净透明的酒水中滴入一枚橄榄陪衬,清爽不腻,口感顺滑。

    李冬青口味重些,喜欢更醇厚浓烈的。她在许多调酒师那儿尝过这一款酒,与林敢分手后却再没碰过。

    干马天尼是短饮,三口饮尽为最佳,可惜她顾虑身体,再不敢放纵酒水。她默然盯着眼前这杯,破戒抿一口,竟然比记忆里的质感更好。

    丁蕙如凑过来,闻了闻,表情嫌弃:“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她显然是问的林敢,想挫一挫他的面子。谁想,竟然是闺蜜先拆了台。

    李冬青微笑着:“好喝。”比原来的更好喝。

    丁蕙如作呕吐状:“好喝个鬼!不懂你们这些酒鬼!”她讨厌酒,自然不明白大家沉沦的是什么。

    莫开摇着杯子,语焉不详:“酒,当然还是个好东西。”

    丁蕙如直接笑了,这东西再好,也只能暂时忘记痛苦。愁还是那个愁,不会凭空消失。她眯眯眼:“借酒消愁,小心愁更愁哦!”

    莫开呵笑:“就你大明白!”

    丁蕙如不说话,其实她讨厌酒,并非讨厌酒本身,而是讨厌酒桌和喝醉酒的人。

    老丁刚出国那会儿,因着做生意的由头喝了许多,刚开始她mama还劝着,后来心灰意冷,干脆也成为其中一员。

    十四岁的丁蕙如悄悄打开过一瓶国内寄来的白酒——铁锈一样,不好闻。尝了尝,铁锈一样,不好喝。

    印象里的酒,其实都是铁锈。葡萄酒稍稍好些,没那么刺鼻呛口,但是涩,剌舌头。她曾经长篇大论地问李冬青,酒这东西有什么好的?

    得到的回复是:【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现在李冬青的观点依旧如此:不去想会醉人会烧喉,只是品尝这个味道。有香气,有韵味,层层递进,之后的迷醉微醺,通通算作惊喜。喜欢喝酒,就是喜欢酒水在味道之外带来的飘飘欲仙,俗称醉了,或神经麻痹

    。当丁蕙如和莫开拉锯辩论时,这个沉默的女人留下哲学家的结论:“你把酒只当酒,就好了。”

    丁蕙如拿过她的酒杯,挤着眉毛饮下一口,“略”一声,仍旧不能共鸣。

    “喝不了就不喝,逞什么强?”莫开抽了张纸,戏谑问她什么时候得空去滑雪,丁蕙如掐着时间:“大后天吧!我提前一天联系你!”

    今夜是除夕,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个大日子。像他们这样不回家团聚的,终归还是少数。店里的酒客少,爵士乐也温和,丁蕙如和莫开聊得畅快,李冬青默默对着那颗发亮的油橄榄发呆。

    干味美思的香气在鼻腔溢开,似乎罂粟,弄得她鬼迷心窍。手一抬,杯一举,剩下半杯便一饮而尽。

    痛快是痛快,后果也很明显,身体素质跟不上了。想着出去散散酒气,刚靠近后门,就看见那点橘色的烟星子,寒风一吹,更亮了。

    冬青缩着脖子,狠狠吸了一口凉气。

    林敢微微侧身,皱了眉。表情不是不悦,李冬青却还记得上次无故的争吵,隔了一臂的距离站开。是他先开的口,收敛了锐气。

    “怎么出来了?”

    “头晕,出来透个气。”

    “头晕?跟之前一样?”

    “没,就是太久没喝了,一杯倒。”她不禁自嘲,惹得林敢发笑。除夕夜里,几个通宵青年的目光更让她恍惚,“你说,咱俩现在站在这儿,像不像一对门神?”

    一左一右,恭谨认真。

    林敢憋笑,一瞥,否了她:“不像,谁家请你这样的门神?”他伸手笔画,俨然是嫌弃她太瘦小,镇不住场面。

    李冬青鼓起眼珠子:“我就是打个比方!”一着急,眼睛又圆又红,小兔子似的,没有丝毫威慑力。

    林敢更觉轻松:“打比方也不行。你给我当门神,人家得逮着我这酒吧抢劫!”

    “不要就不要!我乐得给你当门神啊!”

    朔风极寒,穿过狭长的小巷,变得格外猛烈,讲话都成蒸汽。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一个劲地扑腾倒退。

    林敢好欠不欠劝她:“冻成这样了还在这儿站着?进去呗!”

    李冬青才不采纳他的建议:“少管我,我就要在这儿散酒气!又不影响你做生意,管真多......”

    他说一句,她能说十句。脖子都缩在衣领里,冷得发抖了,性子还是那么固执。林敢叹气:“那你站过来点儿,我给你挡着,能挡一点是一点。”

    “不用了,没什么用。”

    “就你聪明,挡都没挡,你又知道没用了!”林敢跨了半步,挡住半个她,“有用吗?”

    “没用!”

    “啧——”

    他又瞪过来,眼神里叫她别再得寸进尺,冬青心虚地低了头。

    这夜的天特别敞亮,云都散开。若是在乡下,兴许能看见许多星星。林敢仰着头,微不可见地笑。

    “能看见吗?月亮。我记得你挺喜欢。”

    李冬青抬头,透亮清明的月亮遥遥挂着,她想起很多个共眠的夜晚,下意识就想问他,你不是最看不上我大半夜对着天上发呆吗?还是我不知道,你也是喜欢看月亮的?

    林敢却只是凝望夜空,幽幽道:“李冬青,今天的月亮还挺好看的。”

    那声音又低又轻,从某个时空间隙里穿梭而来。

    冬青站在他身后,心跳漏了半拍。她想否他,一轮残月而已,好看什么好看。可是当她透过他的背影看着这轮月,闲话就都忍住了。

    真希望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夜深风也凉,冻得发抖。可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头疼,不心烦,已经很好了。

    远方传来新年的钟声,周围喧嚣一片,巷子里来往的年轻人也互相道喜。冬青双手插在兜里,仰天呼吸,闭眼感受着新年伊始的空气。白雾一圈又一圈,她笑眯眯地转了头,看向他。

    “林敢,新年快乐。”

    林敢望着她,愣怔片刻,自己都没发现眼神已经柔和,嘴角也勾起。

    好久没有说出这句话。

    “新年快乐。李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