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莫听穿林打叶声

    姜绯还是回学校了。

    无关林立心的举报信，也并非唐博的捐赠起了作用。姜绯那位亦师亦友的语文老师帮了大忙：她舍不得姜绯这位爱徒和好苗子，拼上自己的职业前程，多番周旋，向教务处说明这是个考985的潜力股，终于换来了姜绯重回学校的机会。

    有时候姜绯会想，如果不是重活一世，如果没有招惹徐奈东，如果没有徐奈东帮她补习，大概她是无缘进入重点班，也无法认识这位老师了。细想起来，这辈子许多事情，都因为她跟徐奈东的交集而改变了轨迹。

    ——只可惜，她跟徐奈东已经不说话了。

    那天他们在写字楼里做得昏天黑地。姜绯双腿打着颤，等到她能勉勉强强站稳的时候，外头天都已经黑了。徐奈东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消失后重又出现，手里提着从楼下便利店买来的湿纸巾和矿泉水。他蹲下，细致缓慢地为她擦拭腿上的水渍和白浊，又帮她拉上内裤，整理好裙子。

    姜绯以为他至少会说点什么的。如果他还在生气，会掐着她问“还敢不敢了”；如果他因为先前的粗暴懊悔，也应该可怜巴巴地道歉，求姜绯原谅他、不要不理他。

    而不是沉默着做完这一切，静悄悄地转身离开，还把那张银行卡留在了前台上。

    这算是补偿还是帮助，连通透如姜绯也分不清了。

    重新走进校园，姜绯居然有种劫后余生的陌生感。她准备了礼物，在上课前先来到那位语文老师的办公室，郑重地向她表示感谢。

    语文老师姓甄，是个时尚漂亮的年轻老师。她没端架子，也没把帮了姜绯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只是深深皱着眉，长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姜绯，你……哎，以后多加油吧，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她希望姜绯能听出她隐晦的好意，又期望她最好永远也听不懂。只是别的高中生或许懵懂，经历过一世家道中落、世态炎凉的姜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六中这个金银窝，非富即贵的同窗们，嫌贫爱富的势利比起成人世界一点都不少。姜绯好端端的缺席了半个多月，又是在高三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隐约的、真假莫测的风言风语纷至沓来，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姜绯的爸爸，现在在河东新区摆地摊。

    姜绯从高一开始就一直是学校里的焦点之一。她长相清丽，会打扮，口齿伶俐，又别有一种气度。虽然她不是万千阳这种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的校花级人物，但她冷静稳重的恬淡，依然得到了不少欣赏。而这种欣赏，很多时候还附带了另一个加分项——她家境优渥，举手投足都是大小姐的优雅。

    自然了，也有不少负面声音。人与人的气场终究是不尽相合的。现在，姜绯不再是“白富美”，而是地摊摊主的女儿，那些讨厌她的声音便甚嚣尘上，嘈杂得塞满了校园。她的淡然成了“装”，她的冷静也被编排为“都这样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端着”。青少年不加掩饰的恶意纷至沓来，姜绯却依然微微笑着，平静接受这一切。

    ——毕竟，比起前世她承受过的那些白眼与冷笑，这些意料之中的轻视，早不是一个量级，实在是无关痛痒。

    姜绯照常上课刷题。高三的课程紧张，有无数知识点要系统化梳理总结。即便是已经学过一次的知识，姜绯仍是打起了精神认真对待。那些明里暗里的嘲笑倒还不算难以忍受，只是有些人拿她当“乐子”玩闹，颇有些耽误时间。

    “姜绯，我指甲长了。”

    姜绯一到cao场，便有几个男孩子围成一团，望着她嬉笑。

    姜克远在闹市区摆地摊，卖一些袜子、指甲刀、头绳之类的小玩意儿。这个主意也是姜绯出的——这些小日用品成本低，投入少，不会过期，不容易压仓，慢慢卖总能卖得掉。等她高三毕业，电商也差不多到了最红火的时候。届时，姜绯可以一边开个淘宝店卖货，一边吃时代红利。

    除了姜绯自己，旁人，包括姜克远，都是不知道她的打算的。六中的太子哥儿们哪管什么天猫淘宝，也不知道未来这里头有多大的商机。他们只知道，比起光鲜亮丽的管理层、办公室白领、政府领导和企业主，摆地摊是上不得台面的。他们拿着这件事，不是嚷嚷“找姜绯给你带几双袜子”，便是站在姜绯身后，突然大喊一声“城管来了快跑”。

    他们乐此不疲，大概觉得姜绯会被这些言行羞辱到。姜绯每次都静静地看着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憋住笑。

    呃，他们大概不知道，在十五年后，摆摊和逛夜市成了年轻人间最火的潮流，还有人辞了职去摆摊呢……

    姜绯一点羞耻感也没有，自然也不会被他们这些乖张的言行刺激到。旁人看在眼里，却是姜绯被一而再、再而三欺负，被坏小子们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如果有人胆敢替姜绯出头，下一个被攻讦的就是出头的人。到后来，除了班长还出来打几句圆场，其他人不是看热闹，就是装没看见了。

    今天同样如此。不下雨的大课间，全校都要集合做早cao，就连高三也不例外，理由是“锻炼身体”。姜绯刚一走到cao场上，为首的杨楚恒便把一双手举到姜绯面前，要她看自己的指甲，暗示要从姜克远的地摊上买一把指甲刀。

    姜绯还来不及说话，便有人抢先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是朱婷。

    从前，朱婷就是那个被嘲笑、被辱骂的“玩笑”。她时常站在姜绯的位置，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着，任由旁人的嘲笑如刀剑一样落在身上。她明白那种感觉有多无助，甚至她觉得姜绯比她更可怜——从云端跌落尘埃里，一无所有，众叛亲离。

    所以今天，当杨楚恒的嘲笑近在咫尺地再一次响起，尽管对象不是她，朱婷仍是被一股没来由的义愤冲昏了头脑。

    是啊，她本来就不是恶毒的人。

    ——她本来也是很温和、很善良，很想跟同学们好好相处的啊。

    “杨楚恒，你是该剪指甲了。”朱婷憋红了脸，挤出一句，“我们班会被扣cao行分的。”

    说完，朱婷自己都想逃跑。她难受得要命，想哭，心脏还砰砰直跳着，活像她刚才说了什么难听的脏话一样。

    姜绯不料朱婷会出手帮她。她愕然瞪大了眼，看到朱婷双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微微颤抖。她了然她的忐忑，轻轻地调转了位置，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肩膀，把朱婷挡在自己身后。

    “我家有卖指甲刀的。”她心平气和地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递给杨楚恒，“以后需要还可以找我。十块钱。”

    杨楚恒错愕地接过，目瞪口呆地看着姜绯。姜绯笑盈盈地站在他跟前，摊开手掌向着他。

    “杨楚恒，你该不会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吧？”

    她反将了他一军。

    周围的起哄侧重点已经从“姜绯摆地摊”变成了“杨楚恒没钱”。杨楚恒灰溜溜地掏出一张纸币放在姜绯手心，拿着指甲刀转身想逃。走出去几步他又觉出不对劲来，满腹狐疑地追问：“平时指甲刀多少钱？”

    “五块。”姜绯微笑着答，又上前一步，把朱婷更小心地护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