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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不愿意为靳筱付学费。恰巧城内的天主教堂办学,靳国已便动了心思。其实所谓办学,主要为了帮育婴堂的弃婴们学一些简单的文法,并不是正经的学校,但也确实对外开放,为了传教的目的,因此学费低廉。靳国已觉得这是个划算的买卖,万事有个名号便好,管它是不是正经的学校。佛教徒谣传育婴堂是拿弃婴做人体试验的,传到他耳朵里,他也不管,不是不信,而是确然不在乎。逢上教堂同靳国已订木材,他便去打个商量,给靳筱塞了进去。三个孩子都入了学,便可将保姆辞了,又省下一笔钱,靳国已算盘打得确实不错。信州城的天主教堂有几个洋人修女,看靳筱可爱,也愿意多教一教她,靳筱便从“Inthebeginning,Godcreatedtheheavensandtheearth.”开始学,也因此她并不怎的会写毛笔字,反倒学了一手漂亮的圆体。那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始终都以为靳筱同他们一样,没有家人,又觉得靳筱大抵比他们还要惨些,在教堂里也没有自己的一个床板,到了天黑便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在教堂只学了两年多,因她父亲从未付过学费,还让她蹭吃蹭喝,修女也只能勉为其难地请她回家,临行前一位修女抱了抱她,说了声“抱歉”,还偷偷送了她一些书。靳筱自然觉得窘迫,一路流着泪往家走,心里既羞惭又迷茫。可其实并非她的错,靳国已见她回来,便骂了许多“洋人的尼姑皆是蛇蝎”,“都已经两年了便留她又怎的”,说着要拉过她去同修女理论。靳筱她母亲怕他闹得丢人了,生意便不好做,只好宽慰他,“刚好家里的活我也忙不完,她回来也好帮一帮。”于是保姆更加不用请回来,靳筱便在家做了两年的杂务,做饭,缝补,为哥哥们准备学堂的东西。家里虽不用她做粗活,繁琐的杂务却是无穷无尽的,她每天便在这些事情里度过了时光,只在晚上的时候,能借着灯光看一看修女送她的。人生总有许多的幸运与不幸运,比如幸好她是唯一的女儿,才能有一个狭小的隔间一般的闺房,夜晚能有一点点看书的自由。比如不幸她生于这样的家庭,人生的希望比夜晚的煤油灯还要微茫,让她禁不住流下泪水,大概是灯熏的眼睛疼。幸运不幸运凑一起,便成了她这个人,拉拉扯扯也分不清了,到底哪一块是幸运造就的,哪一块是不幸打磨的,早弄不清楚。好在只要耗下去,总有无尽的希望。靳筱还没出世便订了娃娃亲,是隔壁某位小官的二儿子。说是指腹为婚,多半也是靳国已上赶着的。某一日他同靳筱那位准公公喝酒,约么是喝的多了,对方醉醺醺地同靳国已嚷嚷,自己的儿子自然要同读过书的女孩子结婚的。靳国已自然不乐意了,他那时已是一个小小的官员,有了一些底气,便拍着桌子同他分辩,“我们怎的没有读过书?我们读的还是洋大人的书!”那位准公公早喝的不行了,“你还想诓我怎的?那算什么学堂?学堂里都是些什么人?也就你敢送过去,”他又喝了口酒,半炫耀半讥诮的,“我家岸之近来和隔壁女子中学的学生走的近呢,说是某位要员的女儿……”男人在外受了气,多半不敢当场撒出来,仿佛回了家再冲老婆孩子出气,方显出作为男人的隐忍。靳国已回家,东砸西锤地毁了半个屋子。兄长们躲在母亲后头,听明白他醉醺醺地骂些什么,便暗暗用眼神埋怨靳筱。靳国已也红着眼睛去看她,骂她是个“赔钱货”,随手拿了个东西便砸过去。靳筱被砸中,晕着脑袋跪下去,只觉得额头有湿哒哒的东西流下来,起初以为是血,用手抹了,发现是烂了的梨浆。幸好他扔过来的是一枚梨子,靳筱后来想,她这一生,仿佛最恐怖的就是那个夜晚。可是最惊喜的也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第二日,她被送到了女学堂读书。靳筱坐在学堂的最后一排,听着门外家长同老师嘱咐。她头上的梨汁已然洗净了,不过隐隐地还能闻到一点点梨子的味道,却也不再是可怖了,反而清甜。春风吹在她的裙摆上,那是新买的校服,新布料的气息,和这暖煦的春风一样,都十分不真实。赶巧遇到了外聘的美国讲师,英文课的第一课,也从“Inthebeginning”开始。“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可要说是留洋,顶多是曾渡了人生的苦海罢了,她父亲可不会送她出国留学。靳筱抿起嘴角,这些过往自然不好提起的,过往辛酸,便都变成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曾的,只在学堂里学过英文。”那位洋人女子也挂了笑,同她握手,“AllysonJonson,”她此时笑的有些赧然,并没有刚才犀利的样子,“舒小姐是我的好朋友,我没有嘲讽的意思,”她又看了看人群中央抱手言谢的老爷子,“我只是听说她父亲已经打算将她嫁出去了,为她不开心。”仿佛也觉得这话题不太恰当,那位南方女子转了话头,“Allyson第三次来中国了,这一次是为了写CarlWhite的传记。”“Carl是第一个介绍中国的美国人,”Allyson的面上也带了兴奋,“去他走过的地方就像解谜题一样,他的书就像地图,而我,”Allyson做出翻书的动作,笑嘻嘻地,“就像拿着他给的地图二探宝藏。”一个富庶国家的人,来到了一方自19世纪便破鼓一般的土地,多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可来到一方土地,受了一方的礼遇,又莫名的有了良心债,要把东西记下来,告诉更多人,这是富庶国民的通病。靳筱也客气地点点头,“原来你是作家。”“我想把作品发到Jenny的杂志上,可Jenny不让,”Allyson同她抱怨,“Jenny说,普天下讲男子的杂志这么多,你做什么还要在我的杂志占一席之地?”靳筱看她夸张地瞪眼睛,也笑着去看Jenny,“是什么杂志?都不可写男子的传记?”Jenny的笑容带了点高深莫测的样子,“名字简单的很,Tulip,最近打算在香港发英文刊,”她又眨眨眼睛,十分狡黠,“中文名叫,颜太太可听说过?”这三个字的中文靳筱却如何也不会听错,捂着嘴巴,生怕自己叫出来,“?”她的眼里带着不可置信的神采,“你就是主编吴珍妮?”大名鼎鼎的吴珍妮,生于清末,那时便因为没有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