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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歌篇9

    冯权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倒不是说皇甫不够用功,只是他这些年来缺失了太多的基础,书中很多专业的词汇冯权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便更难给一窍不通的皇甫解释清楚了。

    便只是上古天真论的第一篇便讲了三四个时辰,皇甫听得一头雾水,冯权看书看得心烦气躁。医书繁复,哪里是一两日便能融会贯通的。

    冯权看着书页,思虑着这样讲其实不啻于浮寄孤悬,皇甫的功底太过薄弱,如何撑得起医书这样的高台楼阁,便是一知半解了最后只怕落个大厦终倾的结局。

    若是从头教起,又不知道他的底限是在何处。不过,好在许多字词皇甫都是能写能认的,倒也不算太差,能写出(福泽绵延,无伤无罹)这样祝词的,基础应当不会太差的,便是很多词句他都不能够融会贯通,但简单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云,你可否念过四书五经?”

    “啊?”皇甫知道冯权为他cao着心,讲书又讲得有些烦了,便安安静静的坐着不敢乱动,突然听冯权问话,还有些晃神,见冯权面上并没生气,心里略安,“念过的。”

    “‘子曰’知道是什么吗?”

    “孔子说啊。”皇甫不知冯权为何突然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孔子是谁吧?”冯权不敢下定论,又问着。

    皇甫微愣,明白过来冯权是在说什么了,脸一红,愤愤然的,“当然知道了!我哪儿有那么差劲!”冯权闷笑几声。

    “是是,没有那么差劲,”冯权说着,翻了翻手里的书,随口揶揄着,“也不知是哪个二愣子将君子远庖厨当作是不能下厨房了。”

    皇甫语塞。

    “我这样是不是就叫不学无术啊?”皇甫委屈的问着。

    冯权神色一敛,“并不是。”说着抚上了他的手,“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已。’你的御射书数都高于常人一截,可不算是不学无术,更何况你也不是没有念过书,只是理解能力稍差而已。人之能力有高有低,你不善念书,但另有长处,我虽念了不少书,可不还是拉不满弓骑不了马么。”

    皇甫听得出来冯权是在夸他,一时就飘飘然了起来,冯权却是话峰一转,“但是,君子不器。向你这般避劳就逸冥顽不灵,也是不可取的。”

    皇甫的手被冯权掐了一下,弱弱的点头。

    然后,就听得某人肚里一阵呻吟……

    冯权哈哈大笑,皇甫满面羞惭。

    “好了,天色已晚,今日便算了,我们去吃些东西。”

    花会上热闹如初,毕竟只是刚刚入夜而已,长街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的,皇甫有些不安的拉住了冯权,这可一点儿都不好。他想吃冯权的饭,可是冯权这个样子显然是不想给他做饭的。

    “我带你去个清净地儿吃吧。”

    冯权好奇,“什么?”

    皇甫也没有透露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只是牵着他绕行了偏僻的小街,朝着城东的方向走着。

    小路寂静,也没有几个人,冯权左右看看,比之花会的长街可要逊色不少,“马家在津阜似乎地位非凡。”冯权低声说着,“可是有什么缘故么?”

    “历年的重九花会实际都是掌控在马家手里的,其中九华之鉴是花会的重中之重,马家财力雄厚,每一年都会购得不少宝物,以换取马家在外城的商铺,可以说,重九花会其实只是马家为了与外城各取所需而搭起的平台。花会办的越好,便会有越来越多的势力注意到,那么马家能换取利益的方向也有了越来越多的选择,算是一桩好事吧。”

    “可重九花会既然有着这样的作用,津阜城中富户甚多,怎么会容忍马家一家独大呢?如此可观的利益之分,难道就没有人想要分一杯羹么?”

    “有啊,但是,那些人根本不配与马家平起平坐,都只是些跟在猛虎身后捡点残羹剩饭的鬣狗,不值一提。”

    “马家这样树大招风,就不会有人想过取而代之么?”

    “他们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马家在津阜根深蒂固,并不是能够随意取代的。”

    “家族便是再枝繁叶茂,也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那你还记得津阜垣的传说么?”皇甫问着,冯权点头,那样精彩的传说,可不容易遗忘的。“那位殉了城的大人就是如今马家的先祖,因着津阜城的缘故,人们谈论起来的时候都会称他马津阜,至于原名大概只有马家知道了。”

    原来如此。冯权恍然大悟。

    “马津阜,马津阜,他的名字叫什么已然不重要了,只要这城还有一日是叫津阜城,只要这城中还有一人知晓津阜二字的来历,马家就不会倒的。”皇甫笑着,“更何况,马家的商铺遍布长街小巷,涉及百业,马家的粮价最低,私旅最多,布匹最厚,定价最贱,衣食住行无一不全,津阜城的壮大离不开马家的努力,重九花会能如此出名也离不开马家的贡献,马家惠及众人,故而众人只要用着马家的东西,便能支撑着马家屹立津阜。”

    所以,津阜城的传说才会代代相传,才必须代代相传。

    这期间,马家也遭遇了无数的阻挠和迫害,但都顽强的挺了过来,成为津阜不可离弃的主心骨。

    津阜垣,与其说是津阜人的风骨,倒不如说是马家的风骨。

    “那……”

    “到了!”皇甫高声说着。

    一小片空地上,正中央立着一处土炉,瞧着很是简陋,土炉的两侧摆着木柜,一只上面还挂着几块生rou,木柜前站着一位妇人,正在案板上将rou块切成小粒,另一只木柜上摆着各种陶罐和餐盘,土炉上烤制着串好的rou串,红白相间,肥瘦相宜,rou串的香味飘出老远,勾引着肚子里馋虫蠢蠢欲动。

    有七八张案桌围着土炉,其中已有一半的案桌已经坐满了人,瞧着衣裳齐整,似乎都是些富贵显荣的人物。

    “rou炙?”冯权惊奇道。

    “他家的rou炙做得很好的。”皇甫牵着他,走到了近前,“敢问今日的rou如何了?”

    正在烤rou的男人抬头看他,笑着,“猪rou管够,牛rou不多,羊rou已卖完了,鸡还有两只。”

    “那便将牛rou都上了吧。再来一坛桂花酒。”

    “好,君客稍候。”男人应着,拍了拍正在地上拿着树枝画画的儿子,“去取一坛桂花酒。”

    那小子瞧着不过十岁,抬眼气愤的看着父亲,似乎很不满被打断了作画,气哼哼的去拿了桂花酒,又取了一碟炉饼,瓮声瓮气地说,“君客慢用。”

    冯权好笑的看着小孩转身跑了,拿了一块炉饼,先是闻了闻,又试着尝了一口,瞬间眼前一亮,这炉饼的饼皮烤的很脆,饼中的油脂与面相融合,夹杂着骨髓的香气,在舌尖流转,很是美味。“这是髓饼啊。”

    “嗯。很好吃吧,不然也不会带你过来了。”皇甫说罢,又将桂花酒打开,到了两杯,“这桂花酒也很好的,你尝尝。”

    冯权饮了一口,酒入了口中绵软香醇,桂花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并不浓重,咽下后微微有些烫喉,的确是好酒。“比之你家的酒呢?”冯权问着。

    皇甫不屑一笑,“你忘了在那时闻到的酒香了?”

    冯权轻笑,那御酒的香气着实是教人难以忘怀,便是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酒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这桂花酒自然是比不上的。

    心里将那御酒的香气回想了一遍,再喝桂花酒,反而觉得普通了。

    冯权咂嘴,这可太讨厌了……“你可会酿那酒?”皇甫既然是同父亲认真学了酿酒,那酿酒一术应当是不差的。

    “会倒是会。”皇甫顿了一下,“可那酒得在地下埋二十多年呢。”

    时间的确是太长了。不过,二十年后有的喝也不错啊!“那倒无妨,我等得起,回了临洮,你可得给我埋上十几二十坛子,二十年后便能喝个过瘾了。”

    皇甫连连答应着。酿酒而已,又没什么难的。

    不多时,小孩又端来了烤好的rou串。

    牛rou鲜嫩,喷香扑鼻,冯权胃口大开,也吃了不少。

    “阿云,我有些事想要问你的。”冯权突然严肃起来,皇甫应声。“你对如今的马家了解多少?”

    “也,不是很多。”皇甫思考少许,“马家现在的家主叫马夙,是…诗…额…夙夜在公的夙,字逸致,是安逸雅致里取了两字,至于马静息是马家的长孙,字修安,意修身安定,马家如今不太复杂,马夙的夫人早逝,家中的长辈只有马彦先生还在,子嗣也只有马静息一人。”

    “那,马彦先生,你了解多少?”

    “马彦先生,最出名就是抚琴,别的好像也没听过。”

    “马彦先生的表字是什么?”

    “表字?”皇甫皱眉,苦思冥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真没听过,众人都是称呼马彦先生,没人叫过他的表字。”

    冯权突然倾身过去,“你说马彦先生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叫做马慎,这人,你可了解?”

    马慎……“只是有传闻,他与马彦先生的琴技不相上下,似乎是在二十年前,马慎突然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过。”

    冯权垂眸。

    德先生那次垂危时,曾在恍惚间喊了一声,看清了是他后,又满是绝望的合了眼。

    那个名字,他听的不大清楚,也不知是哪两个字。

    后来他问起,德先生也只是说那人叫马彦,他瞧着德先生那样的神情,便以为两人可能只是同宗,却不想竟然是同胞。

    “马慎,是阿睿在临洮的先生吧,没想到竟然会是马彦先生的弟弟。”

    怎么会是胞弟呢……冯权暗暗叹气。

    “你同马静息曾交好么?”

    “所差不多,虽然当初接触不多,但是马静息待人真诚,只不过,他父亲为人强硬导致马静息有些软弱。”皇甫侃侃而谈,似乎并没有被遗忘一事所影响。

    冯权自问若是他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怕做不到皇甫这样豁达。

    而后二人回到小院,马静息前来递了九华之鉴的请帖,皇甫疑惑的问马静息怎么会请他二人,马静息只说是王父的吩咐。

    皇甫和马静息还在说话,冯权的目光却被之前看到的那一盆枯枝吸引着,实在是这满地繁花盛放,独独留着一盆死气沉沉的枯枝,太过显眼了,他总是不自觉地被其吸引着。

    可惜他对花的研究不深,单是看枝干,也瞧不出来是什么花。

    皇甫原本还在发愁要怎么去到九华之鉴,毕竟这种场合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不曾想竟然会是马彦先生送来请帖。“对了,冒昧的问一句,你可还记得马彦先生的弟弟?”

    马静息满脸迷茫,“王父的弟弟?”王父还有弟弟?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皇甫二人回了房间,马静息离开了小院前往了马家别府,向父亲马夙回报了这几日九华之鉴的进展,马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着头。

    “那盆花如何了?”马夙突然问着。

    马静息摇头,“那位师父说他也没有办法,那盆花已经死了,断然是活不过来的。”马静息暗暗叹气,“其实,王父当初也只是气话,阿翁何必介怀呢?”

    马夙眸色一暗。“他向来都是不说气话的。”

    “可是,这都许多年了,王父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背地里人们都在议论,说阿翁不孝……”马静息劝着。

    马夙却是脸色一变,冷哼一声,“他们愿意如何说,没有人能阻止,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马静息便不敢再多言。

    看着马夙的神色渐渐和缓,马静息想起了皇甫向他询问的事,便壮着胆子问,“阿翁,王父还有弟弟的么?”

    马夙忽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铁青着脸望向他,怒吼着,“是谁在议论!”

    马静息被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地垂下了头,“我只是听了一耳朵,并不清楚是什么人。”

    马夙喘着粗气,久久未语。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都值得被原谅。

    你不值得,我也不值得。

    “不值得。”马夙喃喃着,“都不值得!”

    “阿翁。”马静息有些担心,马夙还从未发过这样大的火。

    “出去!”马夙瞪着双目,狰狞着面庞,马静息委屈地低头,连忙退了出去。

    【你恨我。恨我什么呢?】

    【我恨你为什么还不死!】

    【注】

    《论语·学而第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已。’

    所谓rou炙,就是烤羊rou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