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还有么,我还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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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端跌落到泥潭,需要多久?对李相夷来说,只需三日。 第一日,他乘一孤舟,踌躇满志杀向金鸳盟大船,与笛飞声大战于东海之上。 第二日,他血战一日一夜之后,终因碧茶毒发,少师遗落,孤立无援,坠入东海。 第三日,他因运气尚好,挂在金鸳盟木船的残骸之上,浮出水面,从海底爬出,好不容易回到四顾门,又亲眼见证了好兄弟一句话,解散了他们一同创立的四顾门。 李相夷回来之前,恨不得杀了所有人!云彼丘,纪汉佛,笛飞声,焦丽谯!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该付出代价!可等他看到四顾门的兄弟们死伤无数,埋怨他为了一己之仇争强好胜时,也开始犹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李相夷是骄傲的,他以为此时此刻,至少仍有一个人会始终支持他,信任他,等待他,可当他看到阿娩留给他的诀别信,那句,“阿娩心倦”“无法再爱君如故”,“以此信与君诀别”,才让李相夷明白,原来他早已成为挚爱心中所累…… 他拖着满身的伤痕走下小青峰,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竟又回到了东海之滨。 曾经的李相夷自负狂傲,武功盖世,天下间没有他到不了的地方,即便是深宫宅院,他也敢只身闯入,踏月而来,兴尽而去。如今的他,内力空虚,剧毒盘踞,经脉寸断,再不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剑神了。 从前李相夷结交广多,可也结仇遍地,放眼江湖,如今的他甚至都没有一个朋友可以让他托付真心,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为止停留。 兜兜转转他依旧只能回到此处,看着茫茫海域,听着风声呼啸。 李相夷只觉身心俱惫,痛苦不堪,他心中明明有恨,却不知要去何处宣泄,更有诸多难过,却又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从海底爬上来的孤魂野鬼,明明活着却依旧浮浮沉沉在巨海之中,不得解脱。 他真的活了么?也许,李相夷已经死了,活着的他,已经不是李相夷了…… “喂,你没事吧?”在李相夷倒下的瞬间,一双手飞快地将他托住,那声音清朗悦耳,带着点焦急,听起来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对方与他身量差不多,托着他胳膊小心翼翼地坐在沙滩上,然后扶着他肩膀转到他身前,李相夷只觉得眼前一亮,阳光下,这人一身珠玉,皮肤莹白,瞧着像个闪闪发光的太阳一般,他目光涣散,只看到一张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在说什么?算了,太累了,不想听了…… “师父!”少年人十分开心的叫了一声,然后又迅速捂着嘴,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正想在说些什么,怀中的人却彻底晕死了过去。 方多病连忙把人搂在怀里,他细细看着对方的脸,冷傲俊逸,的确是李相夷,虽然他少时只见过一次,却绝对不会认错! 这不仅是李相夷,还是十年前那个在东海一战后消失的李相夷。 他看着李相夷腰背上破烂的衣服里,露出的被海水泡的发白的伤口,还有脸上,也有刀刃留下的痕迹,身上刀伤约莫七八道,其余的挫伤数不胜数。 若不是那双眼睛,那张脸,方多病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他在天机山庄后山见到过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神。 难怪他在江湖中消失了十年…… 方多病看着一身伤痕的李相夷,心中因为见到仰慕之人而生出的惊喜,瞬间全部化为了心疼。 “东海一战……原来这就是东海一战……我怎么会……”他到底为何会刚出了天机山庄大门,就来到了此处? 他不仅眨眼间来到了东海之滨,更似乎是回到了十年前! 不管了,比起纠结这些,他要先救李相夷! 方多病弯下腰,将人背在身上,直接朝距离此处最大的城镇赶去。 半个时辰后,他便到了屏山镇,这镇上也就一家医馆,方多病不假思索的走过去,正当他要把人背进去的时候,却被那医馆的医师拦在门口。 “你做什么?”方大少有些不解。 那医师看方多病手中拿着宝剑,又见李相夷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一身血淋淋的伤痕,直接搭上对方脉搏一探,然后摇摇头,“这人救不了了,公子还是另找别家吧。”他一个小镇医师,水平有限,救不了这些江湖人士,万一人死在他这里,估计还得被这人一剑砍了。 方多病哪里愿意离开,若是离开屏山镇,最近的大城通州距离此处也要近百里路,李相夷又伤的如此之重,赶过去怎么来得及,至少也得先给他稳住伤势才行。 可那医馆的老板也很固执,方大少爷从没做过以武压人的事儿,但是他会拿钱砸人。 只是他摸遍全身,也没找到一锭银子,他出门前把银票衣服,都放在了离儿那边。可他现在又去哪里找离儿,那丫头还在十年后呢! 大少爷摸到腰间,摘下一块玉牌扔给对方,“我这可是南海金丝玉,价值千金,凭这,能不能给他看?” 那医师捧着那玉牌一看,色泽温润质地通透,上面雕刻的是麒麟瑞兽,雕工一看也是一流,必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单看这玉都是价值千金的料子,再加上雕工这些,买下他们整个屏山镇都绰绰有余了,还有什么不行,就算砸了他这个医馆,都行! 那医师赶紧把玉牌塞进怀里,将方多病迎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李相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包扎完毕,上了医师所说最好的金疮药,只是,“外伤好说,但他内伤严重,经脉寸断,又身中剧毒,这毒霸道至极,且毒性也已蔓延全身,小人实在无能为力。” 这医师水平有限,实在没什么办法,参片灵芝都给人用上了,也就能让人外伤恢复快些罢了。 方多病倒是没有为难他,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自己腰间的鹿皮袋里,摸出来一个蜡丸,捏碎后,里面是一个褐色药丸,乃是他们天机山庄的至宝“九转大还丹”,此药十分珍贵,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解毒,他扶起李相夷,刚要将丹药塞进对方嘴里,手就被抓住了。 李相夷睁开眼,看着眼前少年,又看到他手上拿着的丹药,冷声道,“你做什么?” “师父!你醒了!”方多病十分开心,脸上的笑容也明媚至极。 李相夷却有些奇怪,“师父?”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收过徒弟。 方多病这才想起来,他还未曾拜师,虽然他心中早已认定李相夷是自己师父,可对方却不知道此事。 但这人对他有承诺,方多病相信李相夷一定回会收他为徒,只是当下最重要的还是疗伤,他把那丹药又递了过去,“这是九转大还丹,也是疗伤圣药,不过,我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但你先试试。” “不用了。”李相夷直接拒绝,碧茶之毒无药可解,吃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也不认识此人,曾经的朋友都尚且无法信任,何况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他直接起身掀开被子,穿上鞋就准备离去。 方多病一把抓住李相夷的胳膊,“你去哪里?” “与你无关。” “可是你伤还没好啊!” “我说了,这与你无关。这位少侠,你我素不相识,你没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在你身上花时间怎么叫浪费,你是李相夷啊,你是我师父。”方多病三两步走到对方身前,挡住李相夷的去路。 对方却苦笑一声,“不说我从未收过什么徒弟,即便你现在当真要拜我为师,你看看我这幅样子,”他抬起手来,握了握拳头,稍稍运转内力,就觉得胸口一滞,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如何能给人当师父。你走吧,我不认识你,更不想收什么徒弟,别再来烦我了。” 他推开眼前之人,大步走出医馆,方多病却紧跟在他身后,嘴巴一刻也不得停,“你不想收我这个徒弟就不收,也先把药吃了,这九转大还丹虽不能解毒,但是包治百病,吃了没什么坏处,这家医馆医师水平不行,我带你去别家看看,不行我们去京城,去塞外,去找天下间所有的江湖名医,只要不放弃,没有什么毒解不了的!” 这人太烦了,他是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么?李相夷想提气,用婆娑步离去,可他内力一转,全身都疼痛难忍,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双腿无力,几欲摔倒。 在他倒下的瞬间,方多病就已经扑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 “你没事吧?先把药吃了。”方多病将手中的丹药塞进李相夷嘴里。 那丹药入口即化,李相夷只觉得枯竭的丹田瞬间有了些真气,浑身的疼痛也少了一些。 见效如此之快,应该的确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好药。 方多病给他一边顺着背一边问道,“是不是还难受?你先不要动用内力了。” 李相夷转头,看他满脸担忧不似作假,这人真心实意在为他担心,连价值连城的神药也用在自己身上。 可,“我不会收你为徒的。” 方多病点点头,“好,那便不收了。”他正要扶着李相夷起来,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李门主!” 李相夷与方多病闻声抬头,就看到一个身着僧袍的老和尚。 “和尚。”李相夷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 那和尚三两步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拉过李相夷的手腕,摸了摸脉,然后面色却是越来越凝重,“你中了毒?” “嗯,碧茶之毒。” “那快快同我回清源山,我为你先疗伤。” 李相夷想要拒绝,一旁的方多病却直接拉着他的胳膊,将他背了起来,然后目光炯炯的看向那和尚,“那就劳烦大师带路了!” 无了这才看到他,愣了一下,“这位小兄弟是?” “在下方多病,是李相夷的好朋友!” 今日才见过此人,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叫方多病的李相夷十分无语,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朋友。 可方多病说的十分自然,无了竟也点点头信了,二话不说,带着他们朝屏山镇外走去。 清源山其实不近,但比通州近一些。 方多病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李相夷伏在对方背上,能摸出来手下的布料都是上好的锦缎,这人发冠上都缀着珍珠翠玉,这般行头,的确是个实打实的小少爷。 矜贵,单纯,又无戒备之心,无了几句话都能让方多病深信不疑。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即便背着他已满头大汗,也没有说一句累。方多病背着他走了数十里地,终于在晚上前,赶到了清源山。 这清源山方多病已经来过三次了,前面都是来参加百川院刑探选拔的,不过他选上后,都被他娘给搅黄了。如今再来,才发现以前从未注意过半山腰,还有个寺庙。 他们一到无了禅房内,那和尚就从自己药箱中找来金针,用梵术金针刺脑之术,开始为李相夷疗伤。 方多病听说过此术,天下间擅长这种针灸之法的人少之又少。毕竟此人既要精通佛法,通晓梵语,又要擅长针灸医术,内力深厚,才能学的此术,将金针刺入脑内又不伤人。 看这和尚如此厉害,方多病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年少开朗,憋不住话,看到李相夷被金针刺脑后,不断呕血,又看到那张俊逸的脸一点点发生变化,心急如焚!所有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李相夷几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他那双或焦虑或心痛或担忧的眼睛,这家伙有时候似乎怕自己憋不住说话打断无了,就咬着袖子蹲在一旁。 等李相夷头上脸上还有耳后的金针被拔掉之后,他那脸色也好了许多,渐渐有了血色。 方多病见状,马上冲到他身旁,小声问道,“如何,可有好受一些?” 李相夷没有理他,只是转头看向无了,“和尚,你又用这梵术,将我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他此刻除了内力空虚,似乎去了八成,其余倒也没有觉得太难受,大约性命已经无忧了。 无了摇摇头,“老衲可没有这本事,是李门主你命不该绝。你体内的扬州慢护住了一丝生机,又压制住了碧茶毒性,我的梵术,只能为你续接经脉,金针刺脑,也只是引出入脑了那部分剧毒,无法将你体内的所有毒素拔除。可惜了李门主这一身内力了,如今怕是只余两成不到。” “而且,这数道金针不仅让你受尽苦楚,往后,李门主你的容貌和身形,怕是会变化更大,故人再见,恐再难相识了……” 李相夷笑了笑,“李相夷已经不是李相夷了,这也许,就是命数。” 一成多的功夫,往后,自己的模样也会慢慢变化,他的确也无法再做回李相夷了。 “那毒呢?毒不能解么?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碧茶之毒既然是由人做出来的,必定就有与之相克的解药,怎会无解?”方多病最担忧的还是这个。 见这少年一片赤诚,无了也点点头,“没错,也许这碧茶之毒并非全无解法,李门主不若尽快回四顾门,着门下和江湖好友一同寻救治之法。” 李相夷却没说话,只问道,“和尚,我还能活多久?” “勉强还能再撑十年。” “十年……不亏了。”他起身就要离开。 方多病急忙跟上去,无了还要劝他,对方却挥挥手不愿再听。 两人前后脚离开普渡寺,李相夷如今的功力,也甩不开方多病,只能任由这小少爷一路跟着他。 他们来到普渡寺时,已经是黄昏,几个时辰的救治后,如今天刚露出些鱼白,这山涧都是凉风,李相夷从海里爬出来,到现在没吃过东西,也没换过衣服,一身白衣如今沾了血,沁了汗,若是从前的李相夷,根本人受不了,可此时此刻,他心绪复杂。 爱恨痛苦失落都交织在一起,与其说他对无了说的话是释怀,了悟了,倒不如说这其中无可奈何的意味更浓一些。 可即便如此了,他仍然想活着。 “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李相夷回头,看到即便在夜色中,也依旧显眼的方多病。 “你不饿么?”方多病忽然开口问道,他话音刚落,李相夷的肚子就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 别说他现在不是剑神,就算是剑神,肚子饿了,也会叫的。 方多病闻声,没多说什么,只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一个饼,递给他。 这是他在屏山镇的时候,医馆老板给他们买的,原本大少爷根本不会想着带吃的在身上,但那会儿李相夷刚醒过来,他随手塞了一个到自己怀里。 虽然他自己也很饿,但是李相夷是伤员,自然是先给对方。 李相夷没客气,他接过来,咬了一口,居然还是糖心的饼,他饿的发慌,又恨的刻骨,欲望总是相通了,他恶狠狠的咬着嘴里的饼,满足了食欲,止却了饥饿,心中却仍不满足。 他心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想要忘记这些,换个姓名,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好好渡过自己这最后的十年,另外一半却满心仇恨,想复仇,想杀了背叛他的旧友,想让他们明白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恨,还要找到师兄尸骨,为师兄报仇! 他转头看向方多病,开口问道,“还有么,我还饿。” 方多病一愣,摇了摇头,心中懊悔,早知道他应该多塞几个在身上,然后他又想到什么,指指如今离他们不算太远的普渡寺,“不如我们回去蹭一顿斋饭?”无了大师一定很愿意。 李相夷却不愿意,他其实不想再见到以前的任何相熟的人,无了是被他遇见了,没有办法,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这个与他不熟的方多病,还不错。 天将亮未亮,山中晨雾慢慢上来,李相夷看着方多病,忽然很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直跟在他身旁。 连陪伴在他身边数载的阿娩都说,追在他身后太累,这么一个陌生人,难道只是为了当他的徒弟,就从海边一直追着他到现在? “你是想要我的剑法,还是扬州慢的心法?”李相夷蹲下来,盯看着方多病的眼睛,试探道,他如今这般模样,若是这人想要,剑法送他未尝不可,心法却不行。 方多病摇摇头,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要,甚至包括当对方的徒弟,“李相夷,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不是区区十年,而是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