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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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珪有些微微错愕,而后道:“刀刃向内,为去病灶。王叡当年祸乱司州,便是一大毒瘤。” “若为除一病灶便要次次动刀,这好人也要医坏了。不同病不同法,身有小疾,只要保养得宜,不使小疾爆发,即便不用金石,长命百岁者也有的是。难办的只是小疾酿成大患。”陆昭意味深长地看了薛珪一眼。 薛珪闻言连忙跪叩道:“回禀皇后,我薛家虽无拯救苍生之力,但尚有守贞可夸。先前涉事子弟,已负荆跪叩于宗祠前,如何处置,只待皇后下令。” 陆昭却笑着摆摆手:“罢了,大族家事,我是不愿插手。若当时玄锡能来风陵渡相见,应早料定家中子孙祸福,更应知并非我不能容人。” 薛珪忙道不敢。 陆昭道:“今日暂临汾阴,本该与时流宴饮畅谈。既然玄锡家事未决,我也不多作叨扰。我就先去苗郡府那里,待玄锡处理完家事,咱们再深谈如何?” 薛珪本来想借陆昭之手,处理自己的家事,未曾想陆昭也不愿意管。可是那些族人仍在宗祠前跪着,无论如何,他都只能将这些人逐出宗门了,不然他连谈都没法和行台谈。 “是。”薛珪无奈,一口应下。 薛珪返回祖宅后,陆昭一行人也仅在庄园内休息片刻,随后换了一辆小车,不声不响,直接前往当地郡府。 这几日酷暑炎炎,早晚竟无半丝凉风。陆昭素耐暑热,一向体不著汗,却也不想让一众人去日头底下凑热闹,不过是让几个辇官舍人,另并护卫亲从,外加王赫、李度两人随行。 陆昭下车后并未直入郡府。 郡府外围是高大的辕门,再往里是中门,中门再往里才是郡府日常的办公区域。高门高檐密不透风,四周都站满了军士。不过依例,四品以外的人只能在辕门外候着,辕门内是给封疆大吏和四品以上的高官停马车用的。 这是郡府第一次迎接皇后。虽说河东郡迎皇帝都是常事,但那只和薛家有关,郡府难得沾光。此时郡府的苗淼战战兢兢地坐在中门内的官舍里,焦急地等着皇后的到来。 自昨日起,郡府周围就开始戒严,平日的商户也都上好了门板,歇业三日,因此整条街都安静异常。 这时格外打眼的除了西边陆昭这一行车马,还有从东面赶来东垣县令刘光晋和他的小灰毛驴。 “你们几个,站了!” 第374章 稳槽 两边都各自停下, 兵尉走了过去,见骑驴的一个人来,另外是一众人有兵有马, 便先走到陆昭这边。 “哪里来的?干什么来的?” 吴玥先施了一礼道:“我们从东垣县里来,听闻今年的税赋要按照新法交, 我家主人家产在东垣、汾阴都有, 想来郡府确认一下入籍的户数和田亩数。” 那兵尉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道:“先回去,这几日郡府没空。” “可快到六月了,年中就要上缴帛……” “我说缴个税你急什么啊?”兵尉不耐烦地打断了吴玥, “这个月先甭想了,皇后来河东郡, 所有郡、县的主官都等着接驾呢。等下个月先去问问县里,上面政策还不定什么时候有着落呢。” 说完又打量了刘光晋一眼, 语气明显更恶劣了些:“你又是来干什么的啊?没看到这是郡府的辕门吗!” 刘光晋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了官牒, 递给兵尉。 兵尉瞅了半天,就看懂一个县字, 但好歹有朝廷吏部的官印, 便装腔拿势道:“哪个县的?什么位置?” “东垣县县令。” 兵尉打量了刘光晋一眼,然后扭过身,便往门里走便道:“等着啊, 我去里头问问。” 兵尉穿过辕门,先往中门西边一个小厢房里探个头:“东垣县县令今天是要来郡府吗?” 厢房里的一个老文吏皱眉嘀咕着:“他怎么来了?”随后,心里一惊, 赶忙对兵尉道, “在这等着,先别让他进来。”随后整了整衣冠, 又喝了口茶漱口,便飞一般的往郡府里头扎。 虽然辕门内有专供来往官员休息的区域,却并非什么人都能进的。兵尉从里头出来,让刘光晋站在外面等着。 陆昭轻轻撩开车帘,见府衙斜对面还有个茶竂,半掩着门,外面两只长条凳和桌子都没收,便嘱咐了吴玥几句。吴玥便走到刘光晋面前,拱了拱手道:“刘县令,日头怪毒的,不如咱们去那边茶竂坐坐,我家主人请县令吃茶。” 刘光晋倒是没推辞,朝马车拱了拱手道:“那就多谢了。” 主人家上了几碗凉茶,雾汐和庞满儿扶着陆昭下车。待众人各自落座,刘光晋道:“你们不是东垣县来的,也不是缴税的户。” “你怎么知道的?”庞满儿问。 刘光晋道:“东垣县我基本都挨家挨户跑过,没见过你们,口音也不对。而且不管是百姓也好,豪族也好,没有上赶着缴税和确认田亩的。” 陆昭端起茶先敬了敬:“刘县令亲力亲为,体察民情,是东垣百姓之福。” “嗨,什么福。”刘光晋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瞟了瞟外面的毒日头,“每年税都挨家挨户地收,想不体察民情都难。” “可今年就要施行新法了。”陆昭慢慢放下茶碗,“民籍交的税少了些,那些宗主乡贤的税没有变,税收的会不会容易些?” 刘光晋也不看陆昭,一点一点用干草梗撇着碗里的一块水碱:“我看也难。” “怎么难?”陆昭问。 “娘子看来是既没交过税,也没收过税啊。”刘光晋抬起头,晒得黑黑的脸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他放下了干草梗,道:“前几年都好说,地方官员下去收,基本都能交。有不愿意的,顶多嘴里嘀咕几句,但终归还是交。毕竟县令后面站了几百个兵。世家大族们有的是荫户和田亩,也不愿意为这点税钱和地方官闹僵。” “可今年就不一定了。去年司州战乱加旱情,县里面基本没多少兵了。派人下去收,总有真心不想交的人找借口不给。手里有钱有粮,并不等于愿意把钱粮交出去,更不等于官府能从他们手里把钱粮收走。官府人手不够,就不能随便抓捕不交税的人,担心激起民变。为了考课,还要请当地的乡绅帮忙收粮税、补粮税,这就让世族更容易插手本地政事。” “最后,老百姓的税是缴了,官府却要给这些豪族填补,在账面上减户口、减田亩,县里的功曹也要请这些人来安排。等来年,能收上来的税就更少,能预留的支出也更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子里早全烂了。拔毛鹅痛,鹅痛闹槽,稳槽的成本朝廷又不出,税怎么好收?” 陆昭也不再喝茶,认真请教着:“可是那些宗主、乡绅,朝廷已经划好了帛和谷米钱粮,在缴税的时候抽出部分,归属个人。” 刘光晋忽然睁大眼睛笑道:“娘子,这利益是朝廷划过去的,但这是人情,不是义务。律法上,县府承担收税的任务也承担收税责任。” 陆昭点头道:“权责错位,这是新法的疏漏了。” “这也难免。”刘光晋摆摆手,“俗话说的好,兴一利而兴一弊,已经算是善政。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况且县府、郡府,权力和责任不能平衡对等,政策执行中只有走到最下面,才会把发现的困难告诉上面,毕竟官制都是层层奉上嘛。” 陆昭了然一笑,“上面对底下人的道德还是高估了”这实在是太给面子的回答。背后不给面子的回答就是上面瞎制定瞎指挥。 陆昭也明白,这是无数个自己这样的身居高位者,在制定政策上的局限性。 高位者最瞩目的往往都是全局的、主要的、战略性最高的以及最政治正确的大目标,而非新旧政策交替杂陈中产生的个体的矛盾和局部的困难。朝廷知道要抓人口、土地账本,就要给良民减税,让荫户主动入良籍同时安稳豪族,但却忽视了县府和郡府的财政早已不足以支撑起施行新法。 只有像刘光晋这样,在基层有着丰富的施政经验,才能清楚的看清新法所面临的选择限制和社会成本。 而刘光晋的背后,潜藏的更是一个个颇有苦衷的县官。 新法诚然在解决底层人民的不稳,但同样在给管理底层的官员施压。上层的决策难以充分估计政策出台后的复杂影响,就需要不断的试错。 但对于基层来说,却是合理要执行、不合理尽量理解也要执行的痛苦与两难。而在既要也要的命令下,底层官员就只能选择自己付出成本最小的处理方式,如此便产生出行使权力的灰色地带。 从政治稳定的角度来看,底层官员的不稳,往往是促成底层不满转向和国家对抗的关键因素,是极不可取的政治选项。 从国家权力来看,县府的正式权力譬如收税、断狱,早已移交至世族豪强的手中,而任命等正式权力又开始以非正规的方式运用。权力的运作出现这样的偏差,已经预示着总体性国家权力的衰变,公权早已非公,权威也将沦丧。 “底层官员难做,朝廷是必须要给县拨款。”陆昭喃喃道。 “可朝廷还有多少钱呢?”刘光晋的问话和陆昭所想一同浮了出来。 没有足够的钱就只能用权力下移暂时填补缺口,这意味着对世家的再一次让利。陆昭手里不知不觉地也拿起了一根干草梗,搅着碗中的水。大块的水碱被搅碎了,可是更混乱的杂质迅速从碗底涌动上来。 陆昭抬起头,颇为玩味地看着刘光晋:“我真是第一次见识你这种县令。说你对百姓好吧,偏偏百姓在你的口中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出身不高,在县里也看世家脸色行事,但今日却偏偏要为他们谋利。你对皇后制定的新法的理解,似乎和别人有些不一样啊。” 刘光晋低头一笑:“人都有弱点,弱势的人也有强势的一面。百姓交纳赋税,本身就是与朝廷逐利博弈。农夫丢失镰刀的时候,韭菜也会和杂草一起疯长。现在的百姓还吃不饱穿不暖,这个时候政治实际就只是世家门阀们的游戏而已。” “我是一个县令,目的也很简单。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日后不必再受世家盘剥。至于谁在上面当政,世家还是寒门,只要不损害百姓的利益,对我来说都一样,至少不是我这一代能够cao心的事情。” “就算往远了说,百姓吃饱穿暖,就会有余力,对参与政治有诉求,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何必急于一时?我想,皇后制定此法的时候,也是希望初步掌握人口和土地账目,而不是和世家彻底翻脸的吧?这么一想,是不是我这个县令,对皇后制定的新法理解的最好呢?其实我也好奇,皇后出身世家,为何也会推出此法呢。” 新法施行的内核是减少社会的内耗,抚平不安的情绪,而非对现存秩序颠覆甚至恶化。上位者如果只瞩目于后者,无疑是政治上的幼稚与低能。不安与内耗需要用时间去消化抚平,更需要国家层面的转移与支付。此事,陆昭深知。因此她望着刘光晋,笑了。 郡府内左右两排都站满了人,一片介帻官簪。虽然等了许久,但这些人的脸上根本不敢有一点不耐烦的神色。河东郡太守苗淼在听到文吏的简单汇报后,连忙拉着僚属来到别室。 “刘光晋怎么来了?”苗淼满头大汗,赶紧对僚属道,“快!快去一趟薛家!” 第375章 公平 薛珪刚刚解决完宗族事务, 便在老仆的搀扶下回到家中。那些与杨氏、赵氏走得太过亲近的族人,或被踢出宗族,或受到直接处罚。 而族人有过失, 开宗祠审理,身为族长, 薛珪要先受二十鞭。因此刚到家中, 他便不再强忍,哀哀呼痛。 薛珪的夫人孙氏皱着眉头,耐心地为薛珪上好药, 又为他重新披上衣服:“夫君为了这个家,受苦了。” 薛珪起身叹气道:“世道诡吊, 无论谁想要成事,都要委屈求全。地方与中枢周旋挖空多少心思, 若家中再有二念,一族命运受短视之人掣肘, 我薛家危矣。” 因薛琬、薛琰俱殒,又是牵涉谋反的大事, 薛家入朝难免受阻。新法的落地, 对于许多世族来讲都是有利的,但仅仅在于钱帛和牟利的合法化。薛家更大的诉求,是希望重新回到政治体制中。 诚然, 皇后会启用他薛珪进入行台,但个人的进望并不意味着家族的整体提升。因此对于新法来说,薛氏、杨氏这种游离在朝堂之外、甚至在地方执政高层之外的人来说, 无疑断绝了一个灰色上升的通道。也因此在这种压力下, 薛家的内部矛盾被激化了。 “其实我也不明白。” 孙氏给丈夫揉着腿,皱着眉头道, “以往咱们都对郡府、州府都挺强硬的,就是靠着汾阴的地利和各家协力扎根乡里,才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他们想用老方法争取点权益,也没错吧。就因为这个分宗、除籍,是不是有点过了?毕竟万事以和为贵嘛。” “老方法?呵,老方法可不行了。”薛珪将腿从妻子手中扯了出来,重新趴回榻上。 “皇后执掌行台,想以新法巩固权力,为的是保自己的命,保肚子里孩子的荣华富贵,这是要紧。可是从朝廷的角度来看,新法只要落地,三年五年都可以,其他地区还能并行。皇帝还年轻,国家也等得起,到时候你我是否还能从容?对了,你知不知道北镇的老国公快不行了?” 孙氏:“听说了,成儿昨天还和我讲,冀州、并州都还挺看重此事的。” 薛珪把脸靠在臂弯里,阖着眼睛说道:“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两州与北镇隔着太行山八道径口,一旦朝廷彻底掌控北镇,冀州和并州有什么动作,北镇能立刻出兵镇压。汲郡的赵氏就是仗着赵安国在并州,北海公病重一时无法统领北镇,这才和行台叫唤得厉害。” “可北海公一走,北镇归属于谁,会不会乱套,都说不准了。目前我听说有两个人呼声挺高,一个是祝雍的儿子祝悦,一个是舞阳侯秦轶。” “祝悦倒是没说的,他家里原就是护羌校尉出身,边将里算是老资历了。怎么还会有秦家那个乱臣贼子?”孙氏有些不解。 薛珪把脸稍稍抬了起来,用手向下指了指:“问题就是在这。北海公的功勋、资历、身份都摆在那,能一手把着六镇。祝悦不是宗室,接不了这么大摊子。让舞阳侯插进来一脚,和祝悦共掌北镇,冀州那里给秦家让了利,冀州就不插手司州的事了,光剩一个赵安国,又有何惧?” “新法落地是大趋势,能借着大势往上飞一飞,已经是幸运的了。要还按老方法和朝廷对着来,薛家就会被当成拦路的枝丫砍掉。” 孙氏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也是满面忧愁:“不过就算入了行台,有些事情,你也要兜着点底。这几年乡里乱的时候,咱们也上填下补的,每年缴税的时候,还要劳动这么多人。往年县府还能在子弟任职上给个缺口,如今你一人入行台倒是撒手了,那些指着这些找出路的乡人能满意吗?他们闹起来,把怨气撒在你身上,我们可怎么办?” 薛珪点点头:“这我心里有数。入行台拥护新法,地方也是要谈的。就是那个刘光晋有些麻烦,他那个县,基本是靠自己一趟一趟跑,把税收上来,土地丈量明白的。” “要都按照他的标准来,朝廷省钱,是开心了,可压力都给到下面,整个河东像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会乐意的。我这次不是已经让人把他在东垣县了吗?苗郡府一向知道我们的难处,就我们几家,外加上其他几个县令和行台谈,没什么问题。” 夫妻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的老仆忽然慌慌张张地叫门道:“郎主,出事了,那个东垣县县令来郡府了!” 薛珪连忙起身,忍着痛问道:“苗郡府有没有把人扣下,送回县里去?” “没有,还让人在外面等着呢。说是让咱们想个法子,怎么给不张扬地送回去。” 孙氏忧虑道:“刘光晋明目张胆的过来,会不会是皇后的主张?这河东郡各县的账目可都交上去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这老狐狸!得罪人的事,他是一点也不沾啊。”薛珪抱怨几句,又对老仆道,“出辆车,找人把他送回县里,就说他家那口子生了。软的不吃就来硬的。再叫上董亭县的董家、解县的解家梁家都过来,和我一起去皇后那里问安。这事拖不得了,今天就得定!” 晌午过后,日光斜照,几支凤仙在庭院中开得热烈。薛珪另并董家、解家、梁家的家主踩着蝉噪声,被人一路引至陆昭下榻的居所。 陆昭先让人把薛珪等请进来,自己就着半盆水净了手,又命人上茶摆上瓜果。她穿着一件东方晓色的长纱衫,里面是碧水色绸子襦裙,梳着半堕髻,一副家常打扮。众人能在如此私密的场合会见一国皇后,亲近之感油然而生,先前匆匆而来的暑热与心中的焦躁,便一洗而空了。 “说是晚上宴席见见,既来的这么早,就都坐吧。”陆昭先坐下,跪叩的一众人这才按照身份择席而坐。 薛珪率先开口了:“皇命之下,自不俟驾而行,况且乡情踊跃,也是想以诉天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