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白秀珠回到北平后表现得很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白太太却察觉出某种不对劲,小姑子有点太过平静了,往常每日总要发些小脾气,现在没有了,倒是经常发呆。

    只是她饭照吃,觉照睡,舞照跳,街照逛,情绪平稳,倒也不好猜测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直到一个月后,白秀珠穿上去年的夏装,白太太悚然发现她身上竟瘦得只剩一把了。

    “秀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白太太心疼地摸着她的胳膊,“怎么瘦成了这样。”

    白秀珠笑着试衣服:“没有啊,我很好。”

    分明一点都不好,简直比金燕西结婚那时候还吓人。那时候她各种折腾,虽然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但人是精神气十足的,现在根本就是心如死灰了。

    白太太将这件事告诉白雄起,两人立刻将凤儿和洪妈叫来询问,在上海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白秀珠每次约会也不带她俩,打电话也躲在屋里。两人只知道沐公馆里的事,都说沐家很好,老爷客气,大小姐亲密,都是真心对小姐好的。

    白雄起想不明白,又不好去问沐致远,好像责怪他们照顾不周似的,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可能性:“是不是因为金燕西?听说他与太太闹分居了,好像正准备离婚。”

    白太太觉得不像,却又想不出别的可能性,脸上就为难起来:“可他都是结过婚的人了,金家又那样,如何配得上咱们meimei。”

    金家势大的时候白雄起就看不上金燕西,更别说现在了,自然是不会同意:“金燕西肯定不行,你这段时间多带秀珠出去玩玩,想要什么都买给她,我想办法把他弄出北平。只要见不着人,时间长了就好了。”

    白秀珠不知是看出两人的打算还是没看出来,反正叫她干嘛她就干嘛,看起来也是开心的,也并不过问金燕西的事,只是一个月后突然昏迷在了客厅里。

    人送进了医院抢救,过了三天三夜也没醒。医生说她得了厌食症,严重营养不良,但即便如此也不该一直昏迷,除非是她自己不想醒。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就要准备后事了。吓得白雄起再也顾不得其他,打电话给沐婉卿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婉卿得知秀珠昏迷不醒有生命危险,心里虽着急,却也知道这件事不该由她说破,她一个外人也说不清楚。只推脱自己不知道,挂上电话就连夜坐火车去了越城。

    等见到徐伯钧时她大吃一惊,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拄着拐杖还不停咳嗽,完全没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了。再加上那头银发,真真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她一下就明白了,秀珠不是单相思,徐伯伯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可是两个人明明相爱,为什么还要这样互相折磨呢,年龄真的是很大的问题吗?

    “徐伯伯,您去北平看看秀珠吧,她...她要不好了...”沐婉卿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徐伯钧握着拐杖的手一下紧了起来:“你说什咳咳咳...”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秀珠怎么了?”

    沐婉卿便将白秀珠的情况说给他知道,果然见他面色大变坐立不安,还立刻叫徐远订了最近一班去北平的车票。

    沐婉卿松了一口气,走之前说道:“徐伯伯,我人微言轻,说的话您可能听不进去。但就算您不听,为了秀珠我也要说。”

    “您是长辈,经历得比我们多,懂得也比我们多,但这不是您小看我们的理由。我们虽然年轻,却也有着独立的人格,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理想追求。虽然年少热血,但也不会总是盲目冲动。一旦动心,感情也是真挚恒久的,不比谁的差比谁的少。”

    “您把秀珠推开,说是为她好,真的是这样吗?在我看来,真为一个人好,就是排除万难去做对方想做的事,而不是步步退却,还口口声声是为对方好。从这点来看,您还不如我们年轻人坦率勇敢。”说完她潇洒地离开了,留下徐伯钧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闭目沉思。

    一把年纪竟叫个小辈教育了,他却没有动怒,因为这孩子说的其实有些道理。这些年来他身居高位,因为该有的都有了,所以格外重视起名声和脸面问题,这就导致了他偶尔会顾虑过多。又因为习惯了用上位者的目光审视别人,从利益得失的角度考虑问题,由此心怀傲慢与算计,做出的决定便不总是正确的。

    例如谭玹霖,他轻视他是马匪崽子,却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给他下的套也都被一一化解,可以说是后生可畏,实力不容小觑。

    还有光耀,这孩子不喜他权欲熏心藐视人命。他却执意要将这血rou铸就的家业留给他,让他走自己的老路,结果把人逼的不愿回家。

    再就是秀珠...徐伯钧深深叹息,自己更是犯了太多错了。

    首先是她为金燕西自杀的事,他一直不愿承认自己在意这件事,甚至假装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与一个草包吃醋对他来说太丢份儿。但事实却是这件事让他对秀珠有了太多偏见,觉得她年轻冲动,轻率易变。

    然后是他的自命不凡,认为男人的一生就该建功立业,困囿情爱的都是没出息的愚物。所以在爱上秀珠后不肯直面内心,总想要保持理智,收敛、逃避、隐藏,以证明自己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人。

    最后就是年纪的差距,他总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每当看见秀珠那张鲜妍明媚的脸,他总会想起年少之时二伯纳了一房十六岁的姨太太,二伯娘在他娘面前的哭骂:“丧良心的狗东西,那丫头比彤儿都小好几岁,他也下得去手,简直禽兽不如。”

    后来那姨太太果然过得不好,郁郁寡欢没几年就死了。如二伯娘所说,被禽兽不如的老东西毁了一辈子。

    徐伯钧不怕被人指指点点,实际上也没什么人会对他指指点点。年近半百鳏居有子的老男人,被总理年仅二十的meimei青睐下嫁,有资格对他指指点点的人都只会艳羡甚至嫉妒他。没有人会为秀珠考虑半点,只会在背后笑她蠢笨,明明要什么有什么,却去给人做填房做继母。

    他若不爱秀珠,娶她不会有半点心理负担,倒贴上来的美人和利益谁不喜欢,就只放在家里做摆设也是极有面子的。但他爱她,就不能无视这二十五年的差距,无视她要承受的嘲讽和轻视,无视她可能并不会幸福的余生。

    “唉...”想到这徐伯钧仰头靠在沙发上,又回到原点了。

    罢了罢了,不想了。既然他不懂什么是爱,随便哪个年轻人都能教育他一顿,那就一切都听秀珠的吧。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第二天一早的车票,出发前却收到一封紧急信函。打开一看是北平高等审判厅的传票,闵大成告发徐伯钧当年炸死沐致远的公子沐远航并嫁祸给罗督军。他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徐伯钧买通了当时身为罗督军副官的他,调了沐致远的手表改了死亡时间。

    随着传票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报道。徐伯钧能掐住江浙两省的喉舌,却掐不住外省的,尤其是北平那边的。再加上几家外国报纸,只从舆论上就将这锅死死地扣在了他头上。

    两件事撞到一起,徐远都觉得焦头烂额,还担心督军的身体要撑不住了。没想到他竟像是来了斗志,拐杖都丢开了,精神奕奕地上了火车。

    “是裴勋那老小子,北平是他的地盘,没有他推波助澜,这传票发不出来,闵大成也是他劫走的。”徐伯钧坐在头等车厢里,转着拇指上的扳指闭目养神。

    徐远咬牙:“督军与他交好,他竟在背后捅督军刀子。”

    徐伯钧冷笑一声:“什么交好不交好的,都是利益。他见沐家与谭玹霖勾勾搭搭,就觉得我失了依仗,恨不得立刻将我踩到不能翻身。”却不知如今婉卿当家,因为他与秀珠的关系,也因为他救过她们,所以军饷比沐致远那时候给得还痛快,并没有因为谭玹霖与他生了隔阂。

    当然其中也有他最近精神不济身体不适,实在没心思与谭玹霖斗法的原因。光耀又与谭玹霖交好,两方的关系倒也缓和了许多。

    徐伯钧人到了北平,却没有露面,而是秘密住进了越城公馆。裴勋那老小子既已出招,那他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安排徐远去调查这件事,自己则低调地去了医院。

    病房里很安静,白太太刚刚离去,屋里只有凤儿一个丫鬟守着,见他进来吓了一大跳:“督军大人。”

    徐伯钧对她摆手:“你去外面守着,我与秀珠说说话。”

    凤儿一头雾水地出去了,在门外想了半天终于估摸出一个可能性,顿时面色大变,急急地往白公馆打了电话。

    病房里,徐伯钧也看见了病床上的白秀珠。曾经花一般娇嫩盈润的小姑娘,如今肤色苍灰瘦骨伶仃,气若游丝毫无生气,让他想起光耀中枪做完手术的那天。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还好没事,这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他真的活不下去。

    现在竟也是一样的心情。

    如果说从前还不很明了,此时的徐伯钧已无比清晰的知道,他爱白秀珠甚深,不亚于他骨血相连一手养大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