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迷醉维纳斯
我做了一场梦,巨大的石英钟显示时间停留在十八岁,我收到来自祁叙的请帖前往一处私人庭园参加交谊成人晚会,我欣然赴约到场,宴会里衣香丽影,酒水盛沫,我逛了满场却没有在来客中瞧见祁叙的身影。 直到众目睽睽之下,那位从头发丝到指甲盖都打扮得艳光四射的姜小姐被簇拥着端端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才终于察觉这是一出假借名头的鸿门宴下马威。 她拨弄着耳畔打理精致的发鬈,轻飘飘地在我面前掷下一张面值不菲的支票。 “这些拿去消遣,希望你不要再纠缠祁叙了。” 姿态骄矜,高高在上,同传说中一般美丽骄傲,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粒芥子,或是掸去一抹灰尘。 谁能想到这种小言情节能真实降临在自己头上,连威逼利诱都能表达得这么优美含蓄,这就是他们这样的人与生俱来的资本,一点施舍就足以让人感恩戴德。 过去我妈就是个十分讲究浪漫情调的女文青,香水只用绿叶花香调,玩摄影酷爱用怀旧调滤镜,在左岸咖啡馆品拿铁都要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在她的言传身教之下我也不可救药沾染上不少清高文艺病。 我用手指捻着那张支票,在她胜券在握的注视下,轻薄的纸片散成满天飞屑,“他自己难道没有嘴,说话需要别人替他转达?” 她冷冷看着我。 一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里,我推开玻璃旋转门径直走出舞厅。 有些争端其实从想要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了,我并不喜欢将感情这种东西摆上砝码盘。 宴会厅外天色黑沉,浓云倾覆,雨水不断砸落。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想也不想,一头扎进雨幕里。 一片迷蒙灰黯的无边水汽里,有个纤挑的身影踩着平稳的步调姗姗而来。 他携来一身清新湿润的雨意,礼服的廓形笔挺,即使沾上湿气也丝毫不显凌乱,绰绰遮隐的面庞就像是哈森笔下《雨夜》里色调沉暗的轮廓线。 我下意识以为那是祁叙,抓着裙摆轻快地奔向他。 那人一步步走近,一手执伞,停在我的眼前,饰着羽毛的假面从脸上褪下,露出被雨水淋得盈然发亮的眉眼,比所有淡褪成黑白的背景色都要明晰,像一个魔术师大变活人的拿手好戏。 我脚步顿住,连惊异的本能都丧失了,只是愣愣将他看着。 雨雾里那双光彩蜿蜒的眼瞳朦胧而美丽,烁亮如星,明晃晃倒映出一个满身狼藉表情呆愕的我。 伞骨微微倾斜,透明的水帘从伞面上倾落而下,伞后现出的眉目隽秀如画笑意流转,他邀请似的朝我递来一只手,说:“抱歉,是我来晚了。” 原来是他。 我曾在言家见过这个人,那里有一大片玻璃玫瑰园,他就立在葳蕤枝影里同我搭话,身后是整面如火如荼的花墙,五官漂亮得活像个玫瑰花精魄化形的精怪。 我本可以有很多理由拒绝他递过来的手,比如舞步拙劣,比如兴致不佳…… 可我没有。 雨丝昏暗织成一张无所遁形的细网,抬头时直直撞入一双收纳了水汽的眼眸,冰凉的,深暗的,月光潮汐般涨落,犹如海洋深处的漩涡风暴,黑星将光亮都吸进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抓握住摊开在眼前的那只手,五指白净,相触时湿凉沁骨。 没有舞曲伴奏,没有围观人群,没有大理石明净剔透的台面。 只有一支舞的时间,这是成年前夕的最后一个美梦,在零点的钟声敲响之前。 我们在弥漫如玻璃顶的深蓝色雨幕里尽情旋转,脚步没有章法,不知疲倦,像两条被海浪冲上岸的人鱼,满天星星都化作雨水铺天盖地地砸落将世界淹没成汪洋。 透明的水珠淌过他线条清晰的侧颜,浸润了水泽的唇犹如雨中湿棠,礼服上的镀银纽扣在雾气中闪闪发亮,如星如露。 怎么偏偏是他?我不动声色盯着他,想了许多年也没能想通。 我明明对舞步一窍不通,在梦里却像个纯熟的舞者,轻盈袅然如一只展翼的蝶被他托于掌中,身心都漂浮着飞出天际。 鼻尖隐约可以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木质调沉香,玫瑰与焚香木的后调,是场涉过烟火燎然而来的瑰丽迷梦。 梦到此处,我咂咂嘴巴乍感迷惑,做梦难道也存在嗅觉?咂着咂着我就清醒过来,入眼是吊灯倾泻而下的暖光,一个人正坐在明暗交界处,半是清光,半是阴影。 听到动静,他的眼睛从手中的财经报上移开,抬头朝我看过来,眸光明灭间与梦中的某个场景重合。 “醒了?” 我一个激灵匆忙翻身就要坐起来,结果忘记自己身处在躺椅上,差点就要当场给人表演个五体投地。 言川眼神一凝,看出他是想起身扶我,我连忙抬手止住他的动作示意自己没事。 挣扎两下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下意识摸了摸嘴角,确认不存在某些会让我出糗的痕迹才放心下来。等到站稳之后又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有什么狼狈难堪是没给言川见过的? 我用手梳理好散乱的长发又摆正睡歪的衣领,抓起身旁的水杯灌了几口白开水,扯出一抹悻悻的笑:“是你把我抱过来的?” “好心挽救一下你岌岌可危的颈椎,”他不置可否,手里的纸张又翻过一页,状似不经意地说:“做什么梦高兴成那样?手舞足蹈的,怎么抱都抱不住。” “是呀,梦到和一百只大白鹅一起跳《天鹅湖》,那场面壮观的很。” 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我信口就开始胡诌,讪讪地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我人不清醒没轻没重的,不会伤到你哪里了吧?” 言川的脸色几乎立刻就沉了一个度,随手将刊物合上放在一边,我相当识趣地自顾自转移话题:“对了,你晚饭吃了没?” 他抬头看了眼时钟,站起身时眉心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用手隐隐抵了抵腰,脸笑眼不笑:“有心了,要不要提醒你一下,现在是晚上十点半。” “这么晚了?”我差点跳起来。 问完我也不等他接口就立刻自告奋勇地走向厨房,“我帮你热杯核桃牛奶当夜宵,你困的话就回房间等着哈,马上就好。” 我将牛奶放进微波炉里过了一圈,把料理机里捣碎的核桃仁倒进去,按照百科食谱上说的依样画葫芦。 老人们的说法是核桃似脑,多吃些生下来的宝宝健康聪明,正所谓以形补形。 不是我盲目自信,就我们俩基因的排列组合,这孩子应该是笨不到哪里去,不过多补补也没什么坏处,就是不知道长得会更像谁,我一边用工具轧核桃一边漫无边际地想。 如果是个小男孩,私心里我希望更像言川一些,最好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团子版言川——我还从未见过言川小时候的模样。 他少时似乎极度排斥照相,少数几张留影基本都不知道丢在何处生蠹了。 不许美人见年少,想想真挺可惜。 端着牛奶走入卧房时,言川正靠在床头阖眼假寐,他的脸色还是不好,颊边几乎瘦出了阴影,一只手搭放在腹前,膝上还摊着公司的投资项目文书。 之前看到百科里说这个时期极易犯困,我没叫他,兀自坐了一会,见他仍然没有醒过来,就决定先把牛奶拿去保温。还没来得及动身一只手攀上我的腕际将我扯了回来,他蓦地睁开眼睛灼灼地望过来:“去哪?” 原来他没睡着。 “不去哪,”我摇头,拨拨他面前的文件,“睡前一杯有助睡眠,对你和宝宝有好处哦。” 言川放开那些文书,神色昏沉地按揉着紧锁的眉心,看起来是一副百般不愿的模样。 这人居然在这种时候犯小孩子脾气,我也不催促,故技重施用一种哄小朋友的态度献宝似的地将牛奶递过去:“就试一口好不好?” 僵持几秒之后,他妥协地接过玻璃杯,闷头饮泥浆似的就往嘴里灌。 我想拦,却慢了一步,呆然见他吞咽了一口就捂着嘴唇匆匆起身踉跄地走向洗手间。 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出师不利,我后知后觉地放下玻璃杯跟上去。 水流声哗哗作响,言川整个人伏在洗手池边缘呛得眼眶晕红,他咳得很急,苍白的颈上青筋显露。 我连脚伤都忘记就快步蹦上前扶住他,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替他顺气,柔声安慰道:“别急别急,我们慢慢来,这种口味的你喝不惯,下次我换个味道试试。” 言川面带恍惚地抬起头,嘴唇颤动着吐了个不字,到底还是没克制住愈演愈烈的呕意,俯身时呕到像要背过气去,其实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抑制不住地应激性干呕。 我扶起他吐到簌簌发抖的背脊,试图让他借力靠在我身上,一只手伸进他的衣物里,贴着肌理微微起伏的弧度向上摸索,他抽痛地抖了下,冰冰凉凉的腹心满是冷汗,摸到上腹能感觉到掌下的器官一阵冰冷的痉挛。 看来先前想的还是太乐观了,他今天恐怕根本就没怎么正常用过餐。 我用手心小心翼翼地替他捂着胃部,“你的药放在哪里了?” 言川一顿吃力地喘息,却再吐不出来什么,随手将领口解散,惨白无色的唇扯了个不算笑的笑,“现在都不能用,已经扔了。” 这下我连叹气都叹不出来,几乎没经大脑就脱口而出:“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 剩下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遽然扫过来的慑人目光冻结在喉间,“不该?”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马上闭嘴,心里暗骂自己是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 “不该什么?”他低声喃喃着重复问了一遍。 我彻底沉默收声。 “你又要出尔反尔?” 他漱过口,用水淋了把脸,又急促地咳喘了两声,忽然不管不顾地回身一把扳过我的肩将我扣进怀里,埋在我耳边的声调喑哑得不成样子:“那时候……你念念叨叨的是在说什么?” 我的脑中一团乱麻,冷不丁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有些懵圈,嘴上也没个把门:“我有叫过谁?什么时候?” 他低而哑的声音像冰面下滞涩的暗流,“刚才,梦里……你笑成那副样子是在叫什么?” 果真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就说他刚刚那副阴晴不定的态度不对头,原来是搁这候着呢。 我极力回想自己是否露了什么奇怪的把柄叫他抓到,也许和那个没头没脑的梦有关,可我实在不知如何给出令他满意的答案,只好贴上他沾着水珠的湿凉面颊,迷茫地歪了歪脑袋:“我不记得我有讲梦话的习惯……你是不是听错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祁叙恐怕也没有别人,”言川轻咳一声,充满讽刺地勾了勾唇,苍白的指尖柔柔滑过我的面颊,“看着没心没肝满不在乎的样子,想不到对他倒是情深意重的很,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对于祁苏雅母子三人他向来吝于启口,像这样主动搬出旧事还真是直接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当下愣在那里。 见我不出声,他更加笃定地露出一个玩味似的笑,“难怪发现孩子的存在时反应那么大,也是因为祁叙了?” 我差点被他这离奇发散的脑回路绕进去,急急将人打断:“等等,这跟祁叙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祁叙又没有牵扯在其中。” “这不是还挺护着的么?”言川垂眸轻声笑了笑,“你心里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专横无理强人所难,妄图用孩子威逼你、胁迫你,恶毒地拆散你们这对有情人,简直罪不可赦。” 他这么长一段剖析说出来,用词之犀利,自我定位之明确让人叹服,我绝对想不到他对自己的认知居然如此清晰深刻,在脑海中仔细过了一轮,言辞谨慎地开口,“这也不算强人所难嘛,孩子这事我确实没想到,但既然出现这种意外……我这不是得补救……” 他毫不客气将我打断:“你把它当做是一个意外?” “应该也……不是?”我嘴上一个磕巴,眨眨眼睛冒出一丝不确定的征询,这时候再说错一个字他会不会直接动手把我就地埋了。 言川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指尖轻轻插入我的发间,“就这么喜欢他?还等着他来接你?可惜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就像这些年他一次也没有直接出面带你走,”他的动作几乎可以称得上柔情款款,声音却是凉溶溶的,月色下流淌过冰凉透明的积水:“由此可见这种喜欢是多么的无用。” 我厌恶极了他这副轻轻飘飘高高挂起下判决样子,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沉下来,“那什么算是有用的东西?” 他安静地看着我不语。 我将手伸进他的衣物里,在腹部那处微微隆起的弧度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嘴上轻笑,“像你这样,替人怀个孩子,就是有用的了?” 言川的瞳孔遽然缩紧,冷的像碎裂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