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忆旧游
那天薄曦不太舒服，可是工作还是要干的，刚把输液针头扯下来就要去开座谈会。还好必须要见的是一群大学生们，比见别人轻松多了。 他落了座，犹自有些疲倦，笑意却依旧是温软的。他说:小朋友们好。 底下的年轻人笑成一片，纷纷回答“书记好”。他依旧是笑，忽然有些恍惚，想起自己也还是“小朋友”的时候。 坐他正对面的年轻人张嘴说了什么，他觉得听不清，就又问了一句:“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是北大的，和书记您是校友呢。” 这是一个长得很干净秀气的男生。他眨眨眼，觉得自己好像又烧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这个男生长得那么像…… 他笑着继续问道:“你学什么专业？” “物理学。” 薄曦点点头，“真好。”他想，那个人也是学物理的，只是…… 他轻轻摇摇头，在高热中努力找回自己的理智，“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就觉得国家的未来特别有希望。今天我就是想听听，你们在重庆这段时间，有什么经历和感受……” 年轻人们很热情，很活泼，让他总算有力量坚持完了整个座谈会。座谈结束了，没了挺下去的必要，他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吴文康马上带了医生来看他的病情。他靠在沙发上，神情恹恹，医生摘下听诊器，担忧道:“您是不是亲自到医院去，再做进一步的检查……” 他忽然就很烦躁，“我是快死了吗？” 医生吓了一跳，“薄书记，我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是为您负责……” 他立刻后悔了，他发现他今天晚上的确很不寻常，当下勉强打起精神安抚医生道:我明白，但是我今晚还不想去，明天吧。你也辛苦了，快回家休息吧。 医生哪里敢答不好，收拾了东西立刻出了门。吴文康更是担心他，凑过来刚想说什么，他就向后一靠，闭上眼，冷声道:“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没事儿。” “薄书记……” “我叫你回去！哪那么多话！” 吴文康诺诺说好，也轻手轻脚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薄曦又是冷冷道:“关灯。” 吴文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话，但是……书记，过去的事别放在心里太久了。” 说完，他合上了开关，走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与黑暗。 薄曦睁开眼睛，凝视着这一片漆黑，眼眶里却是干涩的。 他也不想记得过去的事。然而这些事，总归会在他软弱的时候，自己找上门来。 他第一次真正去北大找老虎，是在春季开学的时候。那个时候，经过滑冰和叠糖纸船两件事，老虎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那个“不好相处的哥哥”，而是一个虽然看起来冷淡，对他却十分照顾的可爱哥哥了。 加上他觉得比自己小的孩子黏人，又觉得别的哥哥不够可亲，这样下来，每次有空，他想找来陪他玩的，都是老虎了。 想是想，真正来找上门，这还是第一次。 他在物理系的楼前堵人，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好多学生都已经出来了，就是不见老虎。薄曦等到百无聊赖，甚至想要不算了？就在这时，老虎同几个女生一起从门前的台阶上下来了。 他本来想直接扑上去喊哥哥，看到那几个女生，只能离得老远就开始叫:老虎哥哥！ 老虎蓦地抬头，停下了和同学说话，对他笑着招招手。薄曦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一时兴起想找你玩……你不是说了我可以来北大找你玩吗，怎么还说话不算数啦。” 老虎笑了，“当然算数，我是想去迎迎你，你倒不领情。” 一个女同学轻咳一声，笑道:“林同学有朋友来找，是不是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老虎揽过薄曦的肩，“这是……我一个叔叔家的孩子，我们关系挺好的。熙来，这是我们几个同学。” 几个女孩子交换了下目光，都笑了——林公子“叔叔”家的孩子，自然也是大领导家的公子，根正苗红。更难得的是，他和这位林公子一样，又高又帅，他们俩往一块儿站的时候，即便是她们这些有知识的矜持的女学生，也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薄曦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只是第一次听他这么叫自己的名字，有点奇怪。他彬彬有礼地笑道:“各位jiejie好。” 女生们纷纷答了“你好”之后，便说“不打扰你们俩玩”走远了。 老虎松开他，“都怪你。” “什么？”薄曦一头雾水。 “有几个女生一起玩多不容易，你来了我还得陪你。” “哦，原来是这样。”薄曦拖长了声调，“要不我去把那几个jiejie叫回来，就说我老虎哥哥只想和女生玩？”说着真向她们走远那个方向去了。 “别别别。”老虎面上一红，赶忙拉住了他，“可千万别。” “先带我看看校园吧，哥哥。”薄曦一下扑到他的肩膀上，“上次本来想进来逛逛，结果还让你撞了。” 老虎偏过头看他，笑道:“怎么什么都怪我啊？以后你上大学了有的是时候逛，现在着急什么。” “啧。”薄曦把手从他肩上放下来，“以后我上清华了呢？那可怎么办。” 老虎似笑非笑，“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当校友啊。” “什么校友不校友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薄曦挑衅似的说，“这可是哥哥你说的。” “你倒是记得清楚。”老虎神色淡淡，却没有接下去说的意思。 本来融洽的气氛顿时有些降温，薄曦心中有些烦躁，不知道自己怎么又触到了这位林公子的什么心肠。林公子是心高气傲，可他也同样是不肯输了半分面子的高干子弟，即使是这种芝麻大的小事，又哪里肯先服软。 薄曦只是道:“哥哥说话总是很深刻，我当然记得。” 老虎轻笑一声，“这是在讽刺我啊。走吧。” 薄曦一愣，“去哪儿？” “不在学校待了，去划船。” “去哪儿划船？” “北海啊。” “哥哥你天天往海里去还没去够啊……” “中南海又不能划船。” “……好吧。” 两人刚来到北海公园，薄曦就被老虎领着直往划船的地方去了。薄曦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真是不知道这位林公子在想什么了。 “北海比中南海，哪里更好看？” 可是上了船，老虎却没动手划桨，反而托着腮、笑着看向坐在对面的薄曦，问道。 “嗯？” 薄曦不意他会这么问，他也没动手划船，只是向水面看去。 正是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微风吹过，水面上波光粼粼，好像在一块蓝缎子上洒了千万粒碎金一样。 两个人就这么在水面上静静漂着，半晌，薄曦笑了笑，“‘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面上’。这歌写得不错。” 老虎扑哧一笑，“你喜欢这歌？” “说不上，就是正好在北海上嘛，想起来了。” 老虎看他一眼，轻声哼唱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薄曦一怔，“哥哥？” “怎么了？好了，开始划吧，往海中间划。”老虎朝薄曦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调和神情都很温和，让薄曦心中本来的一点不情愿不高兴瞬间融化了。 “哥哥唱歌……真的很好听。”薄曦想了想，在开始和他一起划船的同时，夸道。 老虎垂下眼，似乎又是羞涩了，“随便唱唱罢了……而且这种歌……我也不擅长……” 薄曦心说不擅长还唱这么好，擅长的得唱成什么样。他眯起眼，“哥哥有时间教我唱歌吧。我唱歌……咳咳。” 老虎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好教的，唱歌嘛，自己高兴就好了。” “我每次唱歌，自己倒是高兴了，但是听的人就不高兴了。” 老虎一时没反应过来，在想明白他在说什么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有那么……不好听么？”老虎努力忍住笑。 他撇撇嘴，又压低声音道:“我小学时候音乐课还补考过……” 老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笑得连桨都顾不上划了，两个人的小船开始在湖面悠悠地转圈。 “这么好笑么。”薄曦有点郁闷，索性也不划了，“我觉得我也很委屈啊……” “好好好，我不笑了。”老虎低头调整了一下表情，半晌没有说话，只有微风拂过两人之间，小船在幅度很小地悠来荡去着。 半晌过去，老虎平静道:“刚才在学校，是我态度不好。” 薄曦笑着摆摆手，“这算什么呀，而且是我先……” “你大概觉得我很不好相处？”老虎淡淡道。 薄曦抬头看他，心中立马答了句“可不是嘛”，却见他一张英俊白皙的脸孔，表面明明是冷冰冰紧绷着的神情，却从微抿的嘴角透出一丝羞涩，不禁转而玩笑道:“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却不觉得。毕竟哥哥长得好看，我经常和你凑在一块儿，大概别人也会多看我两眼的。” 老虎先是轻轻一笑，然后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轻嗤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多正经的一个人，原来也爱开这种不知道轻重的玩笑。” 薄曦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你才知道？” 老虎一巴掌轻轻拍在他头顶，“薄叔叔是不是不知道你这个样？” 薄曦忙抬手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别动，今天出门好不容易弄的……” 老虎放下手，用一种颇玩味的眼神看着他，薄曦被看得有些心虚，“出门总要收拾一下，并不是……为了找你才收拾的啊。” “你看你，我说什么了吗？”老虎懒懒道。 薄曦：“……哥哥你变了。你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老虎：“我还没说你呢，都学会转移话题了，扯这么远。” “我哪里转移……哦……”薄曦笑了笑，“我记得呀，这不是突然想起唱歌的事儿……你问我，中南海好看还是北海好看。” 老虎抬眼看他，“那你说说看。” 薄曦笑道，“我觉得中南海好看，前几年修缮清淤过后，南海的水可比北海的还要清呢。” “是吗？我倒是更喜欢北海。在中南海，总是觉得太安静了，再美的景色，大概也没什么人看吧。即使有人看，也是总是同一群人而已。” 薄曦听他话里有厌倦之意，又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禁有些怨怼，更有些委屈——这么不愿意和这群人打交道，为何又要和我一块儿玩呢？ 他想把这个想法压在心里，还是温和笑着看向老虎，却见他直直望着他，安静又恳切，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伤人的地方似的。他觉得怨怼更甚，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我也只不过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老虎闻言一愣，“我……你恐怕是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他也压低声音道，“还有之前我说过做校友没什么稀罕的话……我一直想解释……” 薄曦有些奇怪，“那你是什么意思……” “就算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我也想告诉你……”老虎忽然垂下眼，“我说的，都不包括你。” 薄曦反应了一下他的话，明白过来时脸上有些发热，“老虎哥哥……” 老虎轻轻一笑，“总之，我之前说过什么浑话，你别放在心上。这些人里，我也只和你说过这个。” 薄曦面上泛红，心想这是被高看到什么地步了，却犹自有些犹疑，“别哄我了……我有什么好处，能……” 老虎更是觉得委屈，说了两句rou麻的话还被怀疑是在糊弄人家，“我就是挺喜欢你的还不行吗……” 说完他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干脆不说话了。 薄曦万万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回答，脑子里一片浆糊，半晌，他终于冷静下来。 “我也喜欢哥哥。” 他说得很沉稳，很平静，就像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一样。 “所以才会来找哥哥玩。” 老虎看海面的眼神终于移了回来，“嗯，所以，我也愿意带你来玩。” 两人对视半晌，先是会心一笑，然后哈哈大笑。周围划船的一些青年男女看见他俩，纷纷摇头，挺帅气的两个小伙子，这么疯疯癫癫的，可惜了。 薄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硬在老虎坐的地方旁边挤了个位置坐下。老虎皱皱眉，“喂喂，船翻了啊。” “翻不了。你知道你每次摆出那副＇你们这群小屁孩＇那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来时我有多难过吗？”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老虎睁大了眼，然后摸了摸鼻子，“不过我倒真是那么想的……” 薄曦翻了个白眼，“您的脾气都摆在脸上了。那我这个小屁孩和别的小屁孩在您心目中有不同吗？” “还是有的。”老虎的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正经，叫薄曦也不由得正色起来，想听听他的评价。 “那是什么？” 老虎转头看看身边一脸探询之色的他，温言道:“长得比他们好看点儿。” 薄曦:“………………你还好意思说我开那些不轻不重的玩笑。” 老虎:“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重庆市委书记薄曦从沙发上站起来，在一片漆黑中走到窗前，看向远处重庆辉煌灿烂的夜景，觉得那些灯火虽美，终究是没有当初北海上撒着的阳光明媚动人。 这些年来他听过了很多奉承，真心实意的夸奖倒也不是没有，但是那年林家公子说喜欢他、夸他好看，却是最最吃心的一回。 谁也取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