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色领带夹
我在马车上睡了一觉，饥饿跟疲惫将我拖入无边的梦境，白天发生的一切在梦中重演，使我呓语不停。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手托起了我，我的梦开始黑白分明，接着午后的阳光照耀进来，我又回到了童年里和瑞泊特、神父在草地上玩闹的日子。 马车颠簸，行进在清晨的朝雾里。 我睁开眼，脑后垫着神父的大腿，身子正侧卧着蜷缩起来，入目他端正的长白衣被我枕出了褶皱，宽大的外跑披盖住全身，神父正拿着一块热毛巾贴在我肿胀的脸颊上。 他似乎还没察觉到我已经醒了，眸光望向窗外却没有定格一处景色，神情淡漠，眉宇微蹙，利落的下颌线紧绷着，像也在为某些事情而烦恼。 我舒展了下身子，他立刻转过头来，我就对上了那双眼睫低垂的棕色眼眸。 “还痛吗？”指腹摩挲脸颊，神父给我递来一杯温水，恰到好处的热度，让干渴的我终于能说会话了。 我摇头，喝过水继续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腿上，没有一点想要起身的意思。 “神父怎么在这儿？是不是插上翅膀飞过来的？” 我眨眨眼，避开了那个话题。神父也心知肚明，我并不想再讨论有关浦西半岛发生的事情了，过去的一切我会放下它，从此以后，我也只会跟在神父身边，做一个助理修女。 神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将折叠的毛巾打开，换成里面留有余热的部分贴上我的脸。 “我想，圣神的大天使是有这样的翅膀，”他提起了人们对他恭维的玩笑。 “他派我来解救我的小姑娘。” “啊呀，”我的眼睛又要湿润了，赶紧捡起他一角衣袍盖住自己。 “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吗？”我闷声试探道。 神父摸着我的头发，在我要放弃逼迫他的时候沉下嗓音。 “不会，你永远是我的小姑娘。” 带着深思熟虑的坚定与责任，是他一贯表现出来的成熟稳重，与令人信服的承诺。 我与神父相识相知，在童年分别的那天我就不甘心我们之间就这么算了。终于我得到了契机，他人看来这是进修，实则是我的私心作祟。好在不必我费心他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们没有生分，神父也还是我认识的那位。 现在，我只剩他。 上帝啊，我这是怎么了呢？ 我偷偷抚上心口，感受自己快要蹦出胸腔的悸动。 马车仍在前进，冲出了清晨的薄雾，迎来明朗的心情。 …… 回到学院，我还剩下将近十天的假，为着那种怪异的感受，以及脸上长久难以消退的肿胀，这段时间我都不再出门，窝在寝室收整自己的态度，为以后专心当好神父助理做准备，以及一年一次的备修生考核。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么我势必要通过考核，成为正式修女才能留在神父身边。 假期一结束我就忙了起来，奔波与学院的图书室、神父的办公室以及宿舍之间。不过，我去神父办公室的时间变得更少了，办公室太过舒适，神父总是会为我准备好享受的环境，他几乎什么都给予我最好的。不仅如此，有他在身边我静不下心完成自己的作业，我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跳到神父的身上，再被神父发觉，疑惑地回视过来。 我脸热的次数太多了，迟早会被他发现。 于是我有点躲避他，我觉得自己生了不该生的东西，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神父找不到我的踪影，碰面的时候不止一次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体，别为了赶课程的进度而耽误健康。 我嗯嗯下来。神父看出了我的敷衍，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怕关心的太多反而找人厌烦，毕竟他最新阅读过的了解青春少年的手册是这么说的。 一眨眼到了秋天，大陆的交谊季便开始了。路边的梧桐叶子由绿转为黄褐色并逐渐脱落，负责道路清扫的人员都来不及清理，一片片的叶子接连不断铺满地，树上也不见得有多突兀，于是官员大手一挥，留下这些叶子当作一道靓丽的风景，直到交谊季最热闹的时间段结束。不光政府推崇，有名望的各家各户必然早早就着手预备着交谊舞会，不仅是宣扬家族的好时候，也给了各个年龄段男女交友的机会。 交谊限制身份，除开神职人员誓守独身，献身于主，其他人只要穿着得当都能进入任何一家人举办的晚会。预备修女并没有这种限制，他们并不是正式发愿的修女，在发愿之前随时都能回归尘世，许多备修生还对世俗抱有幻想。这段时间宿舍热闹得多，到处都在讨论参与谁家的晚会。 我看着亲热交谈的备修生们，大部分与我同龄，已经十六七了，在浦西半岛是能够定下婚约的年纪，但在大陆还差些岁数，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准备走完考试的流程，最后做正式修女的，一部分不过想多学些知识，以后做家庭教师，抑或掌握手艺，好养活未来的家庭。 “安塞尔，”与我相熟的安妮叫住我，她也是来自浦西半岛的，当初和我同坐一辆马车，“明天去挑裙子怎么样？十三区有家店门口展示的裙子特别好看，里面的也很不错呢。” “啊，我不打算参加晚会的。” 她亲昵地揽住我的胳膊，习惯性撒娇，“去嘛去嘛，去看看有没有年轻英俊的绅士能够打动我们‘铁石心肠’安塞尔的心。” 周围一圈女孩们笑了起来，纷纷将我们两个围绕，你一句我一句的。我有些不大适应这种氛围，在安妮不依不挠的劝说下答应了。 第二天我便感到了后悔，由于舞会就在第三天的晚上，确定礼服的时间非常紧急，安妮一大早敲响了我的房门，拉扯着迷迷糊糊的我上了街直奔十三区。 十三区是专门为女士们建设的街区，到处设立服装、香水等门店，来往车马繁多，打扮精致的淑女贵妇们搭上男士们的手臂，提着夸张的裙摆走进店内。我被一位贵妇人的裙摆挤到了一边，细纱上的碎钻闪到了我的眼睛，我连忙避开他们，生怕自己勾坏她的裙子，也许是我几个月的生活费呢。 安妮显然对逛街情有独钟并且熟练，一进门就在各种地方来回穿梭，在侍从的引领下忙碌起来。我对这些衣服的设计也非常感兴趣，拒绝侍从的引导，摸了几款面料，有了些灵感，准备之后在市场上找找差不多的。 “试一试吧，安塞尔，这件很衬你哦。”安妮远远拖来一件大家伙。 我摸到价格牌，窥视上面需要细数才能数清的几个零，拒绝了这一件粉嫩的羽毛长摆尾裙，已经能够想象到我穿上它如何表演一只飞翔的鸟了，不由对安妮的眼光表示怀疑。 说服安妮我可以自己决定之后，安妮放下心投入到了她精挑细选的奇装异服里，时不时在侍从的帮助下穿好一件让我帮她做出纠结的选择。 从白天到傍晚，这个女孩的精力我算是彻底领教到，好在我也有那么点想要参与其中的心思，也不算过于疲累。 礼服的另一边是饰品区，我选好了想要的衣服，在那处地方闲逛了起来。 发卡、手表、项链、包包……还有领带夹。 我盯着柜台灯光下闪耀的烟灰色领带夹，一字夹上面镶嵌一颗蓝色椭圆宝石，有一种低调的优雅，与红色领带相配。 “小姐需要给您喜欢的先生买一件吗？”侍从见我看得入迷，开口推荐道。 “啊，不是，不是我喜欢的人！”我连连否认，又觉得说的不对，不知怎么表达，脑袋顶上都要冒烟了。 “这一款仅此一枚哦，已经有很多小姐先生问过价，今天错过明天可能就没有了。”侍从一字一句戳在我心上，我咬着唇问了遍价格，侍从嘴角的微笑都大了三分，朗声坚定道，“只要一百英镑，立刻就能给您包扎起来！” “……” “呼，终于挑好了，”安妮最终还是挑了件看得过去没有那么夸张的礼裙，还搭配了许多亮闪闪的装饰，手臂间夹着一堆纸袋，她叉着腰道，“你呢安塞尔，让我看看你的裙子。” “唔这件，”我拿出了自己挑的那件展示给她。 安妮不满地瞪了起来：“什么嘛，根本就是日常穿的衣服，跟你的修女服有什么两样。” 我努力向她解释我挑选的初衷。带花边的披风款式也是时下比较流行的装扮，袖口宽大如花蕾，方形领口上面还加了个蝴蝶结，活动起来也很方便。 “既可以当舞会的衣服，日常穿也不会显得太华丽。”而且在我的预算之内，就算稍微大了点，过两年个子长了还可以穿。 安妮想了一会，恍然道：“好像确实是这样，唔也行吧。” 我松了口气，抱着新衣服结束了今天的行程。 回宿舍的路上还要路过教学区，听安妮抱怨了一路她如何跟一位贵妇人抢到这款发饰，又如何走得腿脚酸软，猛然想起最近似乎没有新的书可以看了，该去办公室借一点过来。 “去吧，书虫。”安妮摆摆手，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摇摇晃晃先走一步。 办公室的门缝似乎并没有灯光透出，我摸出钥匙，放心地拧开了门。 “兔子小姐。”埃文神父的声音就在窗边猛然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刚刚升起的皎洁月色伫立在那儿。我浑身一颤，还没来得及掩饰好这副偷偷摸摸的模样，手里的纸袋翻落在地，连带里面一个精致的小礼盒滚了两圈，就落在神父脚边不远的地方。 “怎么今天这么晚还过来了？” 我：“！” 神父：“？” 他蹲下身帮我捡起。 我倒吸一口凉气，连滚带爬趁神父还没细想这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将它夺了回来。 兴许是我的动作太过激动，一连几天见不到我，此刻又这么气势汹汹地抢东西。神父垂下眼睫，有些落寞，我注意到他穿的并不是神父的长白衣了，一身笔挺西装，搭配红色的绣着暗纹的领带。 “抱歉。” “呃，不是，我。”我手足无措，自觉听出几分委屈，想要解释的嘴又不听使唤编不出原由。 神父走了两步拉近距离，沉稳的嗓音在我头顶盘旋，他斟酌道：“我比你大了好几岁，有些事情会依照我自己的经验跟思路判断，也许与你的想法并不一致。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一定告诉我，我会改正。” 我站在神父对面，分明在道歉的是神父，我的脑袋却越听越低。 神父说完，室内陷入寂静，他像是在等待我的回复，平静又耐心。 我捏紧手里的东西做了个深呼吸，反正这一百镑迟早要送出去，只当是平常的礼物就好了。神父这么照顾我，送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是的，神父，”我抬起头，掌心捧着方形的小盒子递送至他面前，我的眼珠子在乱瞟，就是不敢望进他的眼里去，“给你的，给你的礼物。今天逛街看到了，我觉得很适合你。” “本来想过几天，等我准备好，但是摔出来了就不是什么惊喜了。” 神父顿住，他握住我的手，那双温凉的触感拿走方盒，“谢谢。我可以拆开吗？” “当然可以，就是送给你的，”我嘟囔道，背过手捻了捻指头，“除了你也没有其他人了。” 丝带被抽开，我跟神父一起看着他打开盒子，剔透的蓝宝石在黑暗中也闪着细微的晶亮。 “是否可以请小姑娘帮我戴上呢？我想由你购买的礼物应当由你再亲手佩戴会更有成就感。”他将盒子里的东西面朝给我，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满意。 “哦，哦，好。”我结巴起来，觉得有些燥热了，小心拿出里面的领带夹，为了更加清楚，稍稍踮着脚凑近他，呼吸间都是浅淡的苦艾草气息。烟灰色扣上暗红领带，效果果然如我所想。 “谢谢小姑娘，”他突然说到，“这是我收到的最喜欢的礼物。” 眼眸温柔得几乎将我溺毙，我们离得太近，这种感觉不同以往，我快呼吸不上来了。我连忙后撤装作欣赏自己的杰作，抱起地上的衣服。 “很晚了，神父，没有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这本书我就借走了哦。” 随意抽走书架上的一本，我转过身急匆匆要走。 神父迈了两步跟上来，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替我拧开门：“今天很晚了，我送你。” 确实，都快到夜禁的时间了。 “好。” 天彻底挂上黑幕，我们走在学院内，秋风吹动，沙沙摇晃的梧桐叶掉落下来，贴蹭着地面滑行，偶尔有那么一两片调皮地粘在脚上，还要抽空踢动两下。 “买了新衣服？”他看了眼我怀里抱的袋子。 “是的，可以当礼服，还能日常穿，我觉得很划算呢。”一想到这儿，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他炫耀出口了，捧着衣服抽了出来给他瞧瞧。 “很漂亮。是到了交谊季了，”神父夸赞了一番，伸手接到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漫不经心道，“明天貌似市政厅要举办晚会，是要参加那一场吗？” 我莫名心虚了起来，有点后悔刚刚嘴太快了，觑了眼他，“嗯，安妮带我去。” “多认识一些朋友，也很好，”他碾碎了手里的枯叶，拍抚掌心，微笑道，“我是说，偶尔也值得放松一下，不要总是为了考核忙着课程，这样太过紧张。劳逸结合才是最有效的学习方式。” “嗯嗯，之后我会好好规划的，”看神父一笔带过，也并没有对跟他说过想要成为正式修女的我进行批评，我缓了缓紧张的心，不知怎的有些失落。 任谁都清楚年轻男女参加这种晚会是为了什么，神父不阻拦我，反而鼓励，看来他确实是个合格的宽容的神父。 送至楼下，神父止住脚步。 “晚安，小姑娘。” 我停顿里一会儿，也没见神父补充上那句“愿主的祝福随你如梦”之类的话。 “怎么了？” “没事，晚安，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