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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竹子在晃。冷风吹拂着,狭长的绿叶彼此摩梭起伏,在白墙上投下淡墨交横般的阴影。 年前才移栽下,如今长的这样好。料峭的春二月也绿嫩。庭外的玉兰应是开了…… 曹丕想,父亲几时回来? 正月里曹cao率军出征进攻高干。 高干先前投降,父亲便让他继续当并州牧,而今听说父亲想要征讨乌桓,叛变劫持了上党太守。乐进和李典进击后高干退守壶关城,把防线咬得滴水不漏。 曹丕本想请命,但曹cao让他留守邺城。为何不让他去呢。父亲不过回来两个多月,又急匆匆地走了。路上感叹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现下又过一个多月。昨天刚是立春。腊梅开了,军中无节日,曹丕想着寄去聊表春意,又不敢。他和曹植去拜了春社,百姓祭祀土地求丰登,燕子回来,在庙宇檐上筑巢。十四岁的小孩紧握着他的手,兴致昂扬,嘴里喊着阿兄。 曹丕对这个亲弟倒未有什么友兄之范,却也说不上厌恶。曹植尚且年少,早已通读诗经论语,前朝今人辞赋,得了不少父亲的夸。曹丕暗想自己当时,未有如此待遇。两相对比,态度自然温吞。曹植黏他,他撵人去玩,想着好好看父亲写的《苦寒行》,结果竹简一翻,脑子里全是父亲。 父亲亲征后,高干跑到匈奴那向单于求救。高干原先效力袁绍,袁绍曾厚待单于,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袁绍袁谭已败亡,单于呼厨泉在平阳大败,归附于父亲,岂会答应。想到这里,曹丕几乎要冷笑了。他生的薄唇,牵扯起嘴角时唇线平直,抿出几分孤冷,有些像曹cao。但曹cao冷笑时嘲弄更甚,讽意里还杂糅玩味,因高居临下而显示出傲慢。 曹丕忧心前线,安顿后方,本该安分地为人子,却又无法抑制地在闲暇时想起父亲的眉眼。半点不清白。 可惜他既无生花的丹青妙笔,也不敢写信述情,只好独自思念。 曹丕无意识地摁着竹简边。父亲迟早平定高干之乱,只是几时回来? “笃笃。”下人叩了叩门。 “二公子,甄夫人为您熬了汤,正在房里等您。” “让夫人先温着吧。”曹丕顿了顿,而后道,“不。给我备马。”他放下书,也不知道自己在犹疑些什么。他走到窗外东角,忽然没由来气闷,狠狠摘下几片竹叶扔在地上,又使唤下人说: “去摘几枝玉兰,夫人见了想必喜欢。” 下人领命。曹丕在庭院转到西角,折下一枝腊梅。他把腊梅小心地夹在书里,在微寒的风中整个人都昏头涨脑。 二月下旬,曹cao率大军回邺城,曹丕等人在城门口恭迎。 这一仗其实顺利,曹军围困三月,高干守不住壶关城,出逃荆州,被上洛都尉王琰捕杀。 曹丕站在城门仰望,苍青色的天空云连绵积攒,晦暗无阳。曹cao骑着高头大马,目不斜视,在看到亲眷时笑了一笑。 曹丕站在曹植身边沾了光。他咪着眼睛极力想看清楚父亲,发觉父亲似乎是瘦了一些。随后曹cao骑马走过他,将士拥簇环绕,于是曹丕只能艰难地用目光追随曹cao的背影。 庆功宴上曹丕喝得不多。曹植年龄尚小,没跟着他们一起喝烈酒。曹cao坐在主位与诸将谈笑,推杯换盏,觥光交错。曹丕静静地看,感到自己置身事外。从前随父亲出征,左右能射,被将领称赞好武艺,如今镇守后方,不被谈及。城官称赞他,曹cao便抬眼嗯了一声,并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反而从中想到其他儿子,问起曹植诗文功课如何。 曹植当即展示一番。少年心性最是要好,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毓秀非凡。曹cao果然大笑,眼角眉梢都是愉悦,又赞又赏。曹植得了夸奖,眼睛亮晶晶地望向曹丕,“阿兄!我表现如何?” 本意只是向喜欢的兄长展示自己,曹丕心里清楚。他灌了一口酒,微笑说阿植好样的,给我们曹家长脸,真让人骄傲。 真让人嫉妒。 曹cao和宾客早已换了话题,政治家的口舌灵巧,灿若莲花,阿谀之语也能翻出花样。宾客说曹司空大败高干,乌桓定是掌中之物。 曹cao笑着说此事从长计议,海波未平,不敢图西北。 但他挥袖向前取酒,收揽的姿态好像前方是天下江山。眼眸黑沉沉,纵横捭阖,准备吞掉整个社稷。 曹丕心想愿鞍前马后。他从十岁起就跟着父亲南征北战,倘若要东征海盗管承,也该和父亲一道的。转头一看,曹植也一脸崇慕地看向曹cao。曹丕揉了揉曹植的头,少年人的长发束起,柔顺乌黑。 “阿植,好好读你的文章罢。”他叮嘱道。 文采过人已经够了,便不要再在战场上夺风采。 曹植无知无觉地靠近,乖巧地蹭了蹭曹丕的手。 “我当然会的,阿兄。” 曹丕又饮一口酒。酒是好酒,食不知味。 嘈杂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曹丕望着人群中心的人,脸因为喝多而染上红潮。想念了许多天,好歹要看看自己吧。他捏着酒杯,眼神怔怔。曹植担忧地说,“阿兄,你是不是喝的太多了?” “没。”曹丕掐了掐曹植的脸,又想用力,又觉得不应该。矛盾僵持下手发着抖,最后找台阶般地把曹植搂到怀里。 曹植本能觉得这个拥抱太紧以至于喘不过气,但他没说话,兄长抱弟弟嘛。 “为何看你不看我。” 什么?曹植没有听清,曹丕声音太低。 “没什么。”曹丕说。 庆功宴开了两三天,曹cao紧接着处理政事。 一个月后,曹cao把曹丕叫到书房,敲了两下桌,宣布道:“我准备开凿平虏、泉州二渠。” 曹丕知道这是在考查。“乌桓三郡是心腹大患。”他在地图上画,“平虏渠一通,起自呼沲,注入泒水;泉州渠上承潞河,下接沟河。这两条渠开凿入海,黄河以南的物资就可以通过白沟,然后经海运直达辽东。” 他抬起头说,“父亲,如此我们征讨乌桓便不必担心粮草辎重,可以大举进攻而无有后顾之忧。” 曹cao不置可否,随后提到并州。 “并州现在平定了。你觉得是什么情景?” 曹丕斟酌片刻,道:“并州经历战乱,匈奴等蛮夷大量又徙居并州。首领专横跋扈,拥兵自重,形势应该比较混乱。” “还有流民和当地百姓呢。这些人想逃避赋税,经常逃匿到部落中。”曹cao说。 曹丕无言。 曹cao说,“我让梁习去当刺史。”他提了这么一句,便轻描淡写地揭过了问话,摆摆手让曹丕走人。 曹丕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问:“父亲,这些您问过阿植了吗?” 曹cao笑起来。慢悠悠地讲,“你说哪件事?” 曹丕明白了。他不想再问,不回答又失礼。当他准备开口,曹cao又说,“阿植讲得不如你清楚。” 曹丕一怔,心下雀跃。他恭恭敬敬地告退,出了门又想,父亲到底问曹植哪件事,还是都问了。但既然曹植的回答不如他好,究竟如何便也不重要。 他注意着梁习的动作,在几个月后了解到这位新并州牧的手段。 先礼召强族豪右,荐举幕僚,后发丁壮以为义从,借大军出征之机,招其勇力充当士兵。将其家属迁往邺城。前后送者数万余口,有不从命者,即发兵征讨,前后斩首千余级,招降万余人。 又劝课农桑,选拔人材,使得境内清平、并州大治。 曹丕心想莫非父亲让他学着点?后来也没明白,但从中懂了一点:好好管邺城。 建安十一年八月,曹cao东征管承。曹植同去,曹丕留守邺城。 此时已经入秋,曹丕一路送父亲和弟弟到城门。曹植年已十五,依依不舍地告别。曹cao难得有耐心,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俩兄弟情深。 大军出发,曹植虽有离别伤感,但随父征战的激动和兴奋更多,抱了一下,就一脸期待地上了马。 曹丕是十岁上战场的。当时哪像现在这样,强将环绕,公子无虞。时局混乱,曹cao在他五岁时就开始教他射箭,这一年恰好曹植出生。 他六岁能射,八岁能骑,全拜父亲所赐。 曹cao向来严厉。靶场射歪,便蹙起眉,他如果表现不佳,曹cao管什么没有器具,随手折了柳条便抽上来,再不然直接上手。在家里通常是藤条戒尺。其实曹丕不太记得挨罚是怎样的情景,左右不过是忘背了文章,写错了句,射歪了靶。但的确清楚地记得曹cao教他的画面。 “脚分开和你的肩同宽。箭尾卡这。卡紧。” 曹cao蹲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把箭尾搭在正确的位置上。然后扒拉他的手指,把食指搭在箭尾上方,中指和无名指放在下方。 “阿丕,前手虎口推弓把。” “瞄准,用后手手肘带动手臂后移,开弓射箭。射完再放手。” 曹丕松手射箭,箭离弦后站得不稳,撞导曹cao怀里。箭射歪了,差强人意地射到木桩上。 曹cao挑挑眉,然后说,“手指不要外撒。” 他握住曹丕的手,重新带着儿子射箭。 “你看,就像这样。”曹cao耳语道,曹丕听见箭破空的声响。 “哧。”正中靶心。 “阿丕,会了吗?” 那时候他回答会了。那天练了多久,早已忘记。回到府中娘亲为他们准备好了汤,里面有桂圆、红枣、枸杞。除此之外,他还记得曹cao的手的温度和里面粗糙的茧。 掌纹、手背、青筋。 曹丕的箭术和骑技是曹cao亲自教出来的。 左右开弓,百步穿杨,不过尔尔。 也许他比旁人妾室更熟悉父亲的手。 曹丕随曹cao征战了那么多年。那样早见识过父亲的狼狈、不甘、眼泪。 现在他许久没碰过铁甲了。 另一个人顶替了他。 曹丕站在原地目送军队,马蹄扬起的尘土迷眼。 海上风浪大,如果……他被想象的后果吓了一跳,默默祈祷战役平安顺利,却又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 为何又是他留守。 不是他说得更好吗。 曹cao率军抵达淳于,派乐进、李典击败了管承。管承逃到海岛。消息传来时已是十二月,入冬了。 曹丕算着日子,想着过了年父亲就该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看看邺城模样,会不会夸赞。 他没等到父亲,先等到曹植。 建安十二年一月,曹植回城。 二月,曹cao从淳于回到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