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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肯亚人(二)

    

托肯亚人(二)



    一个月后,那梵音被要求成为地球女性的看护者。这位女性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大脑疑似发生了某种变化让她难以快乐。出于考虑,托肯亚人决定让身为子女的那梵音陪伴她,兴许会有利于身心的恢复。

    那梵音输入密码,打开房门。地球女性正坐在椅子上背对门口,就算听到了开门声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那梵音走到她身后,问了一句“你是否需要进食”,她才回过头,以一种讶异的神情看着他的脸。

    那梵音这才想起,她根本听不懂因斯塔的语言。他不再出声,将食谱放在她面前任由选择。但女人只看了一眼,便露出恹恹的神情,随便挑了几样。那梵音其实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在监控里,他就发现女人对因斯塔的食物不感兴趣,尤其是浓缩过的营养剂。

    她似乎偏爱加工程度较少、保留些许食材原样的类型。那梵音打开终端,向送餐机器人发出指令。做完这个步骤后,他感受到那道目光久久地聚集在他的脸上。待转过头对上视线,女人便迅速转过头,回归自己封闭的世界。

    她好奇的可能是他手上的终端,也可能是他那独特的混血面庞。当然,也有可能她很在意他,以母亲的身份。那梵音忽然感到焦虑,他想要向女人确认答案究竟是哪一个。但是语言的不同像隔阂一样摆在面前,让他的这点儿焦虑注定只能沉默地熄灭。

    他看了一会女人乌黑的后脑勺,走出房间。那梵音与领导人联系,询问是否能教导她因斯塔语。上层同意了,其实他们早就尝试过,但女人的回应太过冷淡,她根本就不想学习。

    第二日,那梵音带来了许多资料。从儿童通用的教科书,到各种咬字标准清晰的影片。在教学开始之前,他需要建立起二人对彼此的称呼。那梵音扯下两张卡片,一张画有托肯亚成年女性,一张则是幼年托肯亚。他在女人的注视下,在两者分别写下了“母”“子”,并将前者递给了女人,另一张留给自己。

    “母亲。”每次他呼唤她,都会用这个词语。如此反复几次,女人记住了这个称呼,以及它的写法。

    只有在播放影片时,女人才会变得专注,并不介意他频率适度的暂停。那梵音专门准备了一本笔记,将影片中出现的事物与词汇记录下来。通过逻辑、联想、复习等方式,女人的大脑像婴儿学习母语一样,在语言完全不互通的情况下渐渐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句子。

    但也只是理解,如果那梵音没有带着她一起朗读,她几乎不会主动说因斯塔语。直到一部面向中层阶级的影片里,女主人公毫不知情地收到了来自父亲的生日礼物。黑发的地球女性看着片中人惊喜的笑容,流下了一滴眼泪。

    这样鲜明的悲伤,对于他们对地球人的研究有很大价值。但过度的悲伤会进一步摧毁她的大脑,为了及时止损,那梵音询问她,“母亲,你为什么要哭?”

    女人只是红着眼摇头,没有回答。她不再观看影片,躺到了柔软的床铺上,用被子裹住大半个脑袋。

    以防她呼吸不畅,那梵音走过去,将被子又拉了下来。对于他的举动,女人似乎有些不悦,蹙着眉忧伤地看了他两眼,随后翻了个身。

    她在拒绝与他交流,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意味着他的失职。那梵音等待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又该主动了。他回想她所观看的影片,揣测道,“你是不是想要礼物?”

    仍旧没有回应。那梵音做出一个决定,将自己淡蓝色的手伸进被窝,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尽管这有些冒犯,但他希望自己甘于服务的意愿能够传达给她。

    “你是我的母亲,我愿意倾听你,满足你。”

    但这样还不足够。

    “我爱着你。”他用简洁的语句,说出了这样动人而伟大的情感。所有器官健全的孩子,从一出生起便学会了爱父母。这是写在基因里的爱,为了得到父母的养育,提高自己的生存几率,不得不去爱。

    女人终于转过头,震惊而茫然。她似乎感到不可置信,她那继承了高等托肯亚清冷性格的孩子,居然像地球人一样说出了如此rou麻的话语。

    她动容了,露出十分复杂的目光,迟疑着是否要以母爱回应。最终,她并没有这么做,说到底他们并不熟悉彼此。一个比自己成熟高大的成年男子,已经难以激发出她无条件的爱。

    但她感受到了他的善意。他是不同于托肯亚人的存在,是这个星球上唯一于她有所关联的人。

    于是她尝试接纳他。

    “我想要,花。”她对那梵音请求道。

    收到花束时,女人的嘴角有了浅淡的笑意。她开始大胆地向那梵音请求更多的事物,用透明的容器把花束装起来放在窗台,将纸质的书本堆积在柜子里,即使她几乎看不懂。

    “yu。”在观看纪录片时,女人指着被钓起的海洋生物说出了这个字。那梵音没有听懂,略带着疑惑望向她。女人反应过来,换成了因斯塔的语言,“鱼,和我家的,很像。”

    “地球?”

    “嗯。”

    由于环境相像,两个星球间有不少类似的生物。纪录片里的人生起火,把食物架起来烤熟吃下。在野外生存的托肯亚,就只能可怜地吃着粗制滥造的食物,浪费了许多营养物质。但女人看到这一幕时,喉咙吞咽了一下。

    “你想吃鱼?”那梵音问道。

    女人点了点头。那梵音打开终端,翻到了鱼类食谱的那一页,女人对此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小小的身体靠向他。由于身高的差距,女人下意识地就用手攀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纤细的腰肢撑起,以此看清食谱。

    黑色的发丝蹭到了那梵音的下巴,他转头看向女人。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食谱,甚至学着他的动作在半透明的屏幕上划动手指,看着食物图标不断转换。

    “我想要,这个。”她抬起头,两张脸在极近的距离中相对而视。女人愣住了,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试图将注意力转回纪录片上。

    那梵音仍旧是平淡的模样,看了眼女人选中的事物,“没有处理过的鱼,你确定要这个?”

    “还有这个。”

    “炊具?”

    “炊具。”女人重复了一遍他的念法,将这个词记在脑海里,“对,炊具。”

    那梵音带来了女人所需的东西,她便在房间的角落忙碌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么有活力,仔细清洗了蔬菜,将鱼解剖处理。拿出鱼内脏时,她小声嘟囔起来,好像在为这条鱼不同于认知内的内脏颜色而疑惑。

    袅袅的炊烟飘到了房间上方,而后被机器清除。女人终于把这条鱼做完了,看起来和纪录片中的野味差不多。她看着这条鱼,迫不及待地拾起一块品尝,然后眼里的光rou眼可见地熄灭了。

    “苦。”女人吐了吐舌头,“为什么,会苦?”

    那梵音剖开鱼rou,“内脏没清理干净。”

    “哪个?”

    被烧得烂糊的熟食显然不适宜讲解。那梵音又点来一条生鱼,仔细解剖后向女人说明每个内脏的作用,以及是否能食用。

    这讲解过程的词汇量有些超标了,女人听得一知半解,不过起码明白了因斯塔鱼相比起地球鱼,哪些内脏是不可食用的。

    她又迫不及待地将这条被那梵音处理好的鱼拿来烹饪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更得心应手。女人开心地吃着自己制作好的鱼rou,嘴角沾上了汤汁也不自知。那梵音下意识地就伸出手,用指腹擦拭去她嘴角的液体。

    女人懵懂地看他,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作为母亲,竟像个孩子一样被他照顾了。她停下进食,反而将一块鱼rou举到了他的面前。

    “要不要,尝?”她问道。

    她在分享。

    分享一个粗制滥造,亲手制作的食物。

    那梵音点头,将鱼rou接入口中。刺被挑出来了,只剩下香软顺滑的口感,轻而易举地就能顺着喉咙滑下去。

    作为吃了二十几年浓缩营养液的高等托肯亚,那梵音无法对这新奇的滋味说出一句难吃。他感觉自己的味蕾在雀跃,舌根因食欲而被大量分泌的唾液浸润。这种低级的生理反应,简直就像下等托肯亚一样。

    但是他不讨厌这种感觉。

    那梵音闭上眼,吃下了第二块鱼r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