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一）

    “唉……”

    秦归低下脑袋，额头抵上灰白色的大理石岛台，闭了一下眼睛。

    “唉……”

    秦归抬起一边胳膊枕在脑袋下，转过头，看着眼前盛满柠檬水的玻璃杯。杯身被刻意切割出了许多个凹面，像是喝空的易拉罐被用力捏紧后，发生的变形那样，每一个凹凸起伏的转折都倒映着一张愁苦寂寞的脸。

    “唉——啊！”

    秦归短促地叫了一声，捂着脑袋起身，飞快地拍了一下台面，不高兴地叫嚷起来：“干嘛啊！明明是你叫我来吃饭的！”

    “是啊，我叫你来吃饭，可没叫你来我这发神经。”站在岛台对面，和秦归说话的长发男人翻了个白眼，将敲过秦归脑袋的筛网嫌弃地在腰间围裙上擦了两下，随口问道，“又被你哥训了？”

    秦归撇了撇嘴：“才没有。我哥出差去了，忙着呢。所以我昨天才接星星到京墨姐那去。”

    “京墨姐和你哥还在分居？”

    “是啊……”

    烤箱清脆地叮了一声，男人没再说什么，放下筛网，拿下挂在墙上的耐高温手套，朝烤箱走去。

    秦归走下高脚凳，绕过岛台，也走向灶台旁内嵌在橱柜里的烤箱，提起了别的话题：“你不是叫我来吃饭的吗？怎么烤的是蛋糕？虽然蛋糕也不错。”

    男人没有回答，拉下烤箱的玻璃门，十分谨慎地端出一个方形蛋糕胚。

    “你这次打算在国内待多久？”放下蛋糕胚后，男人肩膀一松，长出口气，摘下手套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提前摘去了萼叶的草莓。

    “还没想好。”秦归抱臂倚在冰箱门上，眼睛看着满脸银钉银环的老友好像拿着一颗颗钻石那样，将草莓一个个放进不锈钢盆里，心思却飞回了昨天，含混道，“没那么快走就是了。”

    男人站在洗碗池前清洗草莓，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那我要是成功了，就给你也发一张请柬吧。”

    “请柬？！”秦归愣了一下，放下手臂，在眉尾处断成三截的左眉一下子挑得老高。

    “嗯……”男人颇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喉结上下滚动，扭过脑袋，将一颗仔细清洗过的草莓放到洗碗池边的一个铁架子上，“叶子下个月生日。我打算跟她求婚。”

    “啊……”所以才在练习草莓蛋糕啊。

    秦归的嘴巴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求婚、求婚、求婚……好像整串的鞭炮在耳边炸开过一样，只听得见警报似的耳鸣在脑中回荡。

    求婚……

    秦归又走神了，想起一片淅淅沥沥的青色的雨，以及一双沾染了湿气的桃花眼。

    “不错啊，你们在一起也快六年了。”秦归点了点头，不知道在发表什么立场的感慨，“需要帮忙尽管说。”

    男人也点了点头，指挥他把冰箱冷藏区里已经腌制好的牛排拿出来煎了。

    等到两人吃饱喝足时，时间已过了晚上八点。

    秦归站在临江的阳台上消食，夏日的晚风吹过来，无端带着些波澜壮阔的气势，叫人心神一振。秦归觉得这风吹得舒服，从好友家出来后，便没往自己家走，而是来到江边，在路边停好车，沿着江边红漆的塑胶绿道夜跑。

    这会江边人正多。

    秦归独自跑过几百米，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只毛发蓬松的大狗同他擦肩而过。秦归瞄了一眼狗，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肥啊。他把视线往回收，忽然注意到他们手上戴着副对戒，嘴唇轻轻地动了动。

    戒指啊……

    弹钢琴戴戒指的话会不方便吧？

    秦归没来由地想道。

    求婚的话也需要开始准备戒指了吧？

    像是一道闪电从脑海中掠过，把一切此前看得清或看不清的地方都照了个分明，秦归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抬手擦掉额上的汗珠，站在原地，很慢很慢地喘气。

    说起来，已经结婚了的人可以靠戒指辨认，那还只是处在恋爱阶段的要怎么办——情侣头像吗？

    秦归向护栏移了一两步，摸出手机，眉头皱得很紧，盯着社交软件上王季青的头像。

    或许是受到工作性质的影响，王季青的头像是一张线条非常简单的卡通人物图像，不过寥寥几笔，但浅笑吟吟的模样很容易就让秦归联想到她本人。虽然也看不出这是不是情侣头像就是了。

    王季青的朋友圈里发的也尽是些工作相关的事情：今天庆祝学生的演奏会顺利举办，明天和同事们在餐厅里聚会，后天则赶飞机带学生去外地参加比赛……

    秦归像个变态一样把王季青的朋友圈翻了个遍，到头来，也还是不知道她是真的处在单身状态，还是只是单纯的没有公开恋爱关系；又或者，王季青让秦归加上的这个微信只是她的工作号，在她的私人号里，她是向亲朋好友公布了男朋友的存在的。

    这么一通分析下来，秦归的眼神暗了，眉毛也耷拉了下来，他点进置顶的聊天框，点击空白的输入栏，然后，他的大拇指悬在弹出的键盘上，僵住了。

    这种事要怎么开口问啊——！！！

    秦归叹了口气，将手机锁屏，郁闷地朝前走了几步。

    要不，问问京墨姐？

    秦归又是一顿，停下来，拿起手机。

    但是，其实也没关系吧？结婚了都可以离，何况只是谈恋爱？只要对我移情别恋就行了。

    虽然至今为止一直在拒绝别人的告白还没有正式地追求过谁，但秦归对自己的魅力相当有自信。他把黑屏的手机举起来，当作镜子一样，左右照了照，点了点头，非常满意自己帅气的外表。

    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要头脑有头脑，还有什么像体贴、耐心、专一等等等等优秀伴侣该有的品质，如果满分是十分，秦归相信自己就算没有满分，也决不会少于九分。

    啊……可是昨天留下的第一印象好像不是很好……什么叫‘我也想学钢琴’啊？意图太明显了吧？！

    秦归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心里似乎正在经历什么斗争。片刻后，他深吸口气，眼神变得坚决，好像名自愿加入一个以死亡为目标的冲锋队的士兵那样。

    秦归点开了和王季青的对话框：

    【王老师，这么晚打扰了~你还记得我昨天说的我想学钢琴的事吗？其实是我一个发小几个月后要结婚了，我想速成一首钢琴曲在婚礼当天表演，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惊喜了。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方便呢？我到工作室去找你，我们面对面聊聊这件事好吗？】

    打下最后一个问号后，秦归又把这段话反复读了三遍，来回扣了几个诸如‘了’、‘的’、‘是’这样的字眼，才点击发送，并附上了一张小狗探头的表情包。

    没想到消息刚发出去，对面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秦归心脏一跳，吓得差点把手机扔进了江里。他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接起来，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

    “你好，请问你和机主本人认识吗？”

    秦归一愣，目光下意识向声音传来处转去：“我是她朋友。她出什么事了吗？”

    男人报上了一个酒吧的地址：“是这样的，你看你方不方便来接一下她？她喝得有点多，而且又是一个人——诶！”男人忽然大叫，“小jiejie！小jiejie！你做什么——”

    “嘟、嘟、嘟——”

    秦归拔腿就跑。